《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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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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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我去洗脸,我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
泪都没有掉。

  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我照常上了几天课,照常坐著公共汽车晃去学校。

  有一天,我站在总统府广场的对面,望著学校米黄色的平顶,我一再的想,一
再的问自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
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这么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门口,我看一下校门,心里叹
著∶“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书包,一坐车,去了六张犁公墓。

  在六张犁那一大堆土馒头里,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学校生涯。

  那时候,我认识的墓地有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有阳明山公墓,有六张犁公
墓,在现在市立殡仪馆一带也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
再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

  逃学去坟场其实很不好玩,下起雨来更是苦,可是那儿安静,可以用心看书。
母亲不知我已经不上学了,每天一样给我饭钱,我不吃饭,存了三五元,去牯岭街
当时的旧书店(当时不放地摊的),买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钱买下的书,上下两
册,叫做《人间的条件》。

  我是不太笨的,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老师看见我了,我再失踪三五
天。

  那时家中还没有装电话,校方跟家长联络起来并不很方便。

  我看书的速度很快,领悟力也慢慢的强了,兴趣也更广泛些了,我买的第二本
书,也是旧的,是一本《九国革命史》,后来,我又买进了国语日报出的一本好书
,叫做《一千零一个为什么》,这本书里,它给小孩子讲解自然科学上的常识,浅
浅的解释,一目了然,再不久,我又买下了《伊凡。

  傅罗姆》这本太感人的旧书,后来差不多从不吃饭,饭钱都换了书。在逃学完
完全全释放的时光里,念我真正爱念的东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课的事,因为学校寄了信给家里,终于到了下幕的时候。

  当时,我曾经想,这事虽然是我的错,可是它有前因,有后果,如果连父母都
不了解我,如果父亲也要动手打我,那么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学了一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父亲看了我便叹气.他不跟我多
说话。

  第二年开学了,父母鼓励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强我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
我的解释,跟他们刚好不太一样,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母亲很可怜,她每天送我到学校,看我走进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著我,这才
依依不舍的离去,我低头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学里,心里在狂喊∶“母亲,你再用
爱来逼我,我要疯了!”

  我坐一节课,再拿起书包逃出校去,那时候我胆子大了,不再上坟墓,我根本
跑到省立图书馆去,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书,看得常常放学时间已过,都忘了回
家。

  在我初二下那年,父母终于不再心存幻想,将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收留在家,自
己教育起来。

  我的逃学读书记也告一段落了。

  休学在家,并不表示受教育的终止。

  当时姐姐高中联考上榜了二女中,可是她实在受不了数学的苦难,又生性喜欢
音乐,在经过与父母的恳谈和了解之下,她放弃了进入省中的荣誉,改念台北师范
学校音乐科,主修钢琴,副修小提琴。也因为这一个选择,姐姐离家住校,虽然同
在台北市里住著,我却失去了一个念闲书的好伴侣。

  姐姐住校去了,我独占了一间卧室,那时我已办妥休学手续,知道不会再有被
迫进教室的压力,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那一年的压岁钱,我去买了一个竹做的美丽书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架上零
零落落的几十本书,大半是父亲买回来叫我念的。

  每天黄昏,父亲与我坐在藤椅上,面前摊著《古文观止》,他先给我讲解,再
命我背诵,奇怪的是,没有同学竞争的压力,我也领悟得快得多,父亲只管教古文
,小说随我自己看。

  英文方面,我记得父亲给我念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是奥。亨利写的《浮华世界
》,后来又给我买了《小妇人》、《小男儿》这些故事书,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母
亲每一次上街,都会带英文的漫画故事给我看,有对话、有图片,非常有趣而浅近
,如《李伯大梦》、《渴睡乡的故事》(中文叫《无头骑士》吗?)、《爱丽丝漫
游仙境》、《灰姑娘》这些在中文早已看过的书,又同英文一面学一面看,英文就
慢慢的会了。

  真的休学在家,我出门去的兴趣也减少了,那时很多同年龄的孩子们不上学,
去混太保太妹,我却是不混的,一直到今天,我仍是个内心深爱孤静而不太合群的
人。

  每一次上街,只要母亲同意,我总是拿了钱去买书,因为向书店借书这件事情
,已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了。一本好书,以前是当故事看,后来觉著不对,因为年
龄不同了,同样一本书每再看看,领悟的又是一番境界,所以买书回来放在架上,
想起来时再反复的去回看它们,竟成了我少年时代大半消磨时间的方法。

  因为天天跟书接近,它们不但在内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型方面,也吸引了我,
一个房间,书多了就会好看起来,这是很主观的看法,我认定书是非常优雅美丽的
东西,用它来装饰房间,再合适不过。

  竹书架在一年后早已满了,父亲不声不响又替我去当时的长沙街做了一个书橱
,它真是非常的美丽,狭长轻巧,不占地方,共有五层,上下两个玻璃门可以关上


  这一个书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里放著,也算是我的一件纪念品吧!

  在我十五、六岁时,我成了十足的书奴,我的房间,别人踏不进脚,因为里面
不但堆满了我用来装饰房间的破铜烂铁,其他有很多的空间,无论是桌上、桌下、
床边、地板上、衣橱里,全都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在性质上,它们也很杂,分
不出一个类别来,总是文学的偏多了些。

  台湾的书买得不够,又去香港方面买,香港买不满足,又去日本方面买,从日
本那边买的大半是美术方面的画册。

  现在回想起来,我每年一度的压岁钱和每周的零用,都是这么送给了书店。

  我的藏书,慢慢的在亲戚朋友间迅了名声,差不多年龄的人,开始跑来向我借


  爱书的人,跟守财奴是一色一样的,别人开口向我借书,我便心痛欲死,千叮
万咛,请人早早归还,可惜借书不还的人是太多了。

  有一次,堂哥的学音乐的同学,叫做王国梁的,也跑来向我借书,我因跟二堂
哥懋良感情侏深,所以对他的同学也很大方,居然自己动手选了一大堆最爱的书给
国梁,记得拿了那么多书,我们还用麻绳扎了起来,有到腰那么高一小堆。

  “国梁,看完可得快快还我哦!”我看他拎著我的几十本书,又不放心的追了
出去。

  国梁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守信用的人,当时他的家在板桥,书当然也放在板桥
。就有那么不巧,书借了他,板桥淹了一次大水,我的书,没有救出来。国梁羞得
不敢来见我,叫别人来道歉,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痛得哭了起来,恨了他一场,
一直到他去了法国,都没有理他。而今想不到因为那一批书债,半生都过去了,国
梁这个名字却没有淡忘,听说前年国梁带了法国太太回台,不知还记不记得这一段
往事。我倒是很想念他呢。

  其实水淹了我的几十本书,倒给我做了一个狠心的了断,以后谁来借书都不肯
了,再也不肯。

  在这些借书人里,也有例外的时候,我的朋友王恒,不但有借必还,他还会多
还我一两本他看过的好书。王恒也是学音乐的,因为当年借书,我跟他结成挚友,
一直到现在。

  那时候,国内出版界并不如现在的风气兴旺,得一套好书并不很容易,直到“
文星”出了小本丛书,所谓国内青年作家的东西才被比较有系统的做了介绍。我当
时是一口气全买。那时梁实秋先生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也出了,在这之前,虽然
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生豪先生译的那一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爱书成奴
,三套比较著,亦是怡然。

  又过了不久,台湾英文翻版书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了,这件事情灸国际间虽然将
台湾的名声弄得很坏,可是当时我的确是受益很多的。一些英文哲学书籍,过去很
贵的,不可能大量的买,因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钱买下了它们


  爱书成痴,并不是好事,做一个书呆子,对自己也许没有坏处,可是这毕竟只
是个人的欣赏和爱好,对社会对家庭,都不可能有什么帮助。从另一方面来说,学
不能致用,亦是一种浪费,很可惜,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父亲常常问我∶“你这么啃书啃书,将来到底要做什么?不如去学一技之长的
好。”

  我没有一技之长,很惭愧的,至今没有。

  离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有书籍的人,在国外,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小房间
,几本教科书,架上零零落落。

  我离开了书籍,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

  在一次一次的顿悟里,那沉重的大书架,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突
然发觉,书籍已经深深植根在我身体里,带不带著它们,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里看书,实是急不得的,一旦机缘和功力到了某个程度,这座围住人的塔
,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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