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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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3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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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
…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珍妮!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
……


                秋  恋

  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这同一的狭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
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泰戈尔

  她坐在拉丁区的一家小咖啡室里望著窗坍出神,风吹扫著人行道上的落叶,秋
天来了。

  来法国快两年了,这是她的第二个秋,她奇怪为什么今天那些风,那些落叶会
叫人看了忍不住落泪,会叫人忍不住想家,想母亲,想两年前松山机场的分离,想
父亲那语不成声的叮咛……她仿佛又听见自己在低低的说∶“爸、妈,我走了。”
我走了,我走了,就像千百次她早晨上学离家时说的一样,走了,走了……哦!妈
妈……她靠在椅背上,眼泪不听话的滴下来。她打开皮包找手帕,她不喜欢自己常
常哭,因为她害怕自己一哭就要哭个不停了。今天怎么搞的,特别难过。她低下头
燃了一支烟,她有些埋怨自己起来。

  她记得半年前写给妈妈的一封信,她记得她曾说∶“妈妈,我抽烟了,妈妈,
先不要怪我。我不是坏女孩子,我只是……有时我觉得寂寞难受。小梅住得远,不
常见面。这儿,大家都在为生活愁苦……不要再劝我回去,没有用的,虽然在这儿
精神上苦闷,但我喜爱飘泊……”她奇怪在国内时她最讨厌看女人抽烟。她狠狠地
吸了一口。

  咖啡凉了,她预备回去,回她那间形廿元美金租来的小阁楼兼画室。

  抬头望了望窗坍,黄昏了。忽然,她发觉在窗坍有一个陌生的中国青年向她注
视著,并且似乎站了很久了。她迷乱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开口招呼他。这儿中国
人太少,除非存心去找人,要不然一个星期也碰不到一个,再不然就是那批说青田
话,开餐馆的华侨。他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坐吧!”她指著对面的椅子低哑地说著。他们没有交谈,只沉默地互相注视
著,她觉得有些窘,下意识的拿出了一支烟,自己点了火。

  “抽烟?”他摇了摇头。

  小店的胖老板亲自端来了一杯咖啡,朝她扮了个鬼脸,大概是替她高兴吧!这
个每天来喝咖啡的苍白寂寞的中国女孩子找到朋友了。她觉得有些滑稽,只因为他
是一个中国人就使我那么快乐了吗?她再看了他一眼,他像是个够深刻的男孩。

  “我在窗坍看了你很久,你心烦?”他终于开口了。

  “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想家。”她狠狠的吸了一口烟,逃避的把眼神散落到
窗坍,她害怕人家看透她。

  “你从台湾来?”他问。

  “台湾,”她缓缓的,清清楚楚的回答他。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倒在椅背上。
“那真好,你知道我顾忌这些。”

  “我也是。”她淡淡的却是放了心的回答。

  “你住过台北没有?你知道,我家在那儿。”她掠了掠头发,不知应该再说什
么。他没有回答她,却注视著她掠头发的动作。

  “你来巴黎多久?”

  “两年不到。”

  “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画画。”

  “生活还好?”

  “我来时带了些钱,并且,偶尔我可以卖掉一张小画……”他沉默了好久,一
会儿他说∶“你知道当我在窗坍看到你,第一眼给我的感觉是什么?”

  她装著没听见他的问话,俯下身去拨动烟灰缸。

  “刚才我问你曾在台北住过?”

  “是,我一直住在那儿,我是海员,明年春天我跟船回去。台北有我的母亲、
妹妹……”他的声音低哑起来∶“我们的职业就是那么飘泊,今天在这儿,明天又
不知飘到里哪里了……”他自嘲的笑了笑,眼光里流露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寂寞。

  “招商局的船极少极少开到这儿。”她说。

  “不是招商局的,我们挂巴拿马的旗子。”

  “什么时候开船?”

  “昨天来的,后天清早开中东。”

  后天,后天。她喃喃的念著,一下子觉得她对现在的一切留恋起来。她忽然想
冲动的对他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即使不为我,也为了巴黎………多留几天吧!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不
过是两个天涯游子偶尔相遇而已。他们只是互相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她把两
杯咖啡的钱留在桌上,站起身来,像背书似的对他说∶“很高兴今天能遇见你,天
晚了,就要回去……”一口气说完了,她像逃似的跑了出去。她真恨自己,她知道
她在这儿寂寞,她需要朋友,她需要快乐。她不能老是这样流泪想家……他像是一
个好男孩子。她恨自己,为什么逃避呢,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求什么呢?踉跄的
跑上楼梯,到了房里,她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她觉得她真是寂寞,真是非常非
常寂寞……几个月来拚命抑制自我的那座堤防完全崩溃了。

  第二天早晨,她没有去史教授的画室,她披了一件风衣在巴黎清冷的街心上独
步著,她走到那家咖啡室的门口,老板正把店门拉开不久,她下意识的推门进去。
中午十一时,她仍坐在那儿,咖啡早凉了,烟灰散落了一桌。睡眠不足的眼睛在青
烟里沉沉的静止著,她咀嚼著泰戈尔的一首诗∶“因为爱的赠遗是羞怯的,它说不
出名字来,它掠过阴翳,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
━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他不会再来了,昨天,他不过是路过,不会再来了…


  她奇怪昨夜她会那么哭啊哭的,今天情绪低反而不想哭了。她只想抽抽烟,坐
坐,看看窗坍的落叶,枯枝……。忽然,她从玻璃反光上看到咖啡室的门开了,一
个高大的身影进来,他穿了一件翻起衣领的风衣。他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把手按
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回头。只轻轻的颤抖一下,用低哑的声音说∶“坐吧!”就像
昨天开始时一样,他们互相凝视著说不出话来,他们奇怪会在这样一个奇异、遥远
的地方相遇。他伸过手臂轻轻拿走了她的烟。

  “不要再抽了,我要你真真实实的活著。”

  他们互相依偎著,默默的离开那儿。

  那是短暂的一天,他们没有赶命似的去看那铁塔、罗浮宫、凯旋门,他们只坐
在河畔的石椅上紧紧的依偎著,望著塞纳河的流水出神。

  “今天几号了?”她问。

  “二十七,怎么?”

  “没什么,再过三天我就满廿二岁了。”路旁有个花摊,他走过去买了一小束
淡紫色的雏菊。

  “HappyBirthday!”他动情的说,她接过来,点点头,忽然一
阵鼻酸,眼泪滴落在花上……黄昏了,他们开始不安,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拉起
她的手,把脸伏在她的手背上,他红著眼睛喃喃的沙哑的说著∶“不要离开我,不
要离开我,不要,不要……”

  夜深了,她知道时候到了,她必须回去而他,明早又四处飘泊去了。她把花
轻轻的丢在河里,流水很快的带走了它。

  于是,一切都过去了,明天各人又各奔前程。生命无所谓长短,无所谓欢乐、
哀愁,无所谓爱恨、得失……一切都要过去,像那些花,那些流水……

  我亲爱的朋友,若是在那天夜里你经过巴黎拉丁区的一座小楼前,你会看见,
一对青年恋人在那么忧伤忘情的吻著,拥抱著,就好像明天他们不曾再见了一样。
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月  河


               穿过死亡之门


           超越年代的陈旧道路到我这里来

  虽则梦想褪色,希望幻灭岁月集成的果实腐烂掉但我是永恒的真理,你将一再
会见我在你此岸渡向彼岸的生命航程中━━泰戈尔她不记得那天是谁让他们认识的
了。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这是林珊,这是沈。”就联系了他们。

  记得那天她对他点点头,拍拍沙发让他坐下,介绍他们的人已经离去。他坐在
她旁边,带著些泰然的沉默,他们都不说话。

  其实他们早该认识的,他们的画曾经好几次同时被陈列在一个展览会场,他们
互相知道已经太久太久了。多奇怪,在那个圈子里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认识,而今天
他们竟会在这个完全不属于他们的地方见面了。

  她有好些朋友,她知道沈也经常跟那些朋友玩在一块儿的,而每一次,就好像
是注定的事情一样,他们总是被错开了。

  记得去年冬天她去“青龙”,彭他们告诉她━━“沈刚刚走。”她似乎是认命
了似的笑了笑,这是第五次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没缘,她心里总是有些沮
丧的。她在每一次的错过之后总会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碰到他,
那个沈,那个读工学院却画得一手好画的沈。”

  现在,他们终于认识了,他们坐在一起。在他们眼前晃动的是许多镑镑的色彩
和人影。这是她一个女同学的生日舞会,那天她被邀请时本想用没有舞伴这个藉口
推托的,后来不知怎么她又去了,她本不想去的。

  “你来了多久?”他问她。

  “才来。”

  音乐在放那支“TenderIsThe”Night”,几乎所有的年轻人
都在跳舞。他没有请她跳,他们也没再谈什么。她无聊的用手抚弄著沙发旁那盏台
灯的流苏,她懊恼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话来讲,他们该可以很谈得来的,而一下子,
她又觉得什么都不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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