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过后,常德一片空寂。
活下来的人,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无处不在的饥饿,几乎让人无法喘息。
日军几个月来的狂轰滥炸、严密封锁,使常德交通运输几近断绝,什么也运不进来。
杂牌的86师,别说军饷,就连军粮都接济不上了。弟兄们已经连着一个礼拜顿顿只是清水粥。这天,一营的士兵们看到炊事班拎来的铁皮桶里仍然只有寡淡的清水粥,积蓄已久的不满与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他们把碗一摔,就闹哄哄地向营长龙耀文的营房冲去。原来的一营营长没有逃过鼠疫,大难不死的连长龙耀文被提升当了营长。
冲到营房外,最前面的兵停了脚。他们看到,营长龙耀文坐在台阶上,他的脚边,也是一碗能照得见人影的清水粥。
但他们只是愣了一下,愤怒情绪又高涨起来,冲着龙耀文喊:“妈的,天天喝这东西,一泡尿就拉干净了!弟兄们都要饿死了,还他妈的要我们和鬼子拼命,老子不干了!”
龙耀文没有说话。他平静地把碗端起,站起来,把粥喝下,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平静地看着众弟兄,突然把碗猛地一摔,扯开了嗓子吼:“哪个敢再讲一句,咱们打鬼子,是替别人打!鬼子跑到我们地盘上,抢我们的粮食,杀我们的爹娘,强奸我们的姐妹,还让我们染上鼠疫,让我们那么多的弟兄平白无故送了命!是个男人,不去想怎样替他们报仇,怎样要鬼子偿命,却在这里为没吃饱饭哭嚎!你他妈的就不要讲自己是男人!”
士兵们静了下来,一片沉默。
龙耀文看大家一眼,又开口道:“粮饷问题,师长正在想办法。真到没饭吃的那一天,我龙耀文第一个吃草,吃泥巴!”说完,他猛地弯下腰去,抓起一把泥土就往嘴里塞,三下两下咽了下去。咽完又瞪起眼睛吼:“就是天天吃草,吃泥巴,也他妈的要鬼子的命!”
士兵们沉默着,最后终于散去。
粮荒日益严重,常德街头,已始开始出现贫民的饿殍。
有骨瘦如柴的人,拎着空荡荡的米袋子,走着走着,一头扑倒,再也没有起来。
孤儿院的孩子们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在连续喝了好多天的稀粥后,保罗已经变不出一点东西给大家吃。懂事的大点的孩子,晓得保罗叔叔难受,默默地坐着不做声,小一点的孩子,已经饿得哇哇大哭起来。
哭得保罗心如刀绞。他这个大男人,第一次感到那样无助甚至是绝望。
他只好去找林湘君,看慈善总会可不可能给孩子们想办法弄点粮食。他向林湘君开口的时候,竟是有些羞愧——他希望自己可以是林湘君的依靠,就像中国人爱说的,男人是女人可以依靠的一座沉稳稳的大山,而不是拎着个米袋子,到她这里来寻求帮助。但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他没想到,林湘君的办法是,把她所有的口粮让他带了回去。慈善总会那有限的一点救济本来就杯水车薪,而且全都早已分配好,她不能擅自改变用途。
林湘君决定去给孩子们找粮食。常德城外、靠近鬼子封锁线的地方,也许找得到一点粮食。而且,那一带,她还算熟。
保罗无法阻止林湘君的决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孩子们渡过难关。他开始带孩子们出去挖野菜,他把挖野菜描绘成让孩子们向往的一场郊游——那里,有蓝天,有白云,有小鸟喳喳叫,还有很好吃的车前草……他每找到一棵能吃的野菜,他都夸张地惊喜地叫出来,让孩子们分享他的快乐,也让孩子们在找到同样的野菜时,享有同样的快乐。他始终哈哈笑着,兴致勃勃。
回到孤儿院,看到孩子们喝下野菜粥,却争先恐后地说自己吃得饱、吃得香时,他却忍不住转过身去。
但这一天,春好竟然带回一包卤牛肉。
生日晚会(2)
她兴奋地跑进孤儿院,将手中的荷叶包放到石鼓上,然后兴奋地将它打开。孩子们看到那竟是一包香喷喷的卤牛肉时,高兴得欢呼起来。
最小的糖粒子第一个忍不住了:“春好,你能给我吃一点吗?”
春好却学着保罗叔叔的样,挥着手:“排队,排队。”
孩子们迅速按照高矮顺序排成了一条长队。春好便给每人撕了一块。很快,牛肉便分完了。春好看着小伙伴们细细地、很不舍得地在品味着她带回来的牛肉,满足地笑了。
这时,蛐蛐草才突然想起,问春好:“你呢?”
春好讲,她吃过了,说完还摸着自己的肚子,“你看,饱饱的。”
这时,保罗背着一小筐萝卜从外面进来,兴奋异常地对锁老太太喊:“老太太,老太太,我买到萝卜了!”
孩子们边吃牛肉边齐声喊:“保罗叔叔。”
锁老太太闻声,忙从屋里出来,一看:“我的天,这可是好东西。”
保罗忽然发现孩子们人人手上都拿着一块牛肉在啃,惊奇道:“这是谁给你们的?”
孩子们异口同声:“春好!”
保罗忙叫过春好:“春好,你过来。”
春好一听,高兴地走了过去。
保罗问她:“你告诉我,这些肉是怎么来的?”
“是个黑叔叔在酒馆里给我的?”
“什么黑叔叔?”
“就是长得黑黑的叔叔。”
保罗问:“你认识他吗?”
春好摇摇头。
保罗愣了一下,喊起来:“不认识的人,你去要他的东西,你这不是乞讨吗?”
春好懵了,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保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保罗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住了口。
锁老太太赶快过去搂着春好喊她不哭。其他孩子举着手中的牛肉不知如何是好:丢了呢,不舍得,吃了呢,又不敢。
锁老太太一看,忙又说:“吃吧吃吧孩子们,没事儿,俺老婆子就讨过饭,没啥丢人的。饿急了,俺老婆子还要领着你们一起去讨哩。”
保罗一听,又觉得不是味:“可是……老太太,我们这儿毕竟是孤儿院,不是乞讨团。”
锁老太太看他一眼道:“乞讨团咋了,能活下来就成。”
保罗无言以对。看看孩子们一个个还举着牛肉期待地看着他,他只好挥挥手扭过头去:“吃吧,吃吧,都把它吃了。”
春好说的那个黑叔叔,正是三怒。
那天,他在饭铺里点了几样菜正在自斟自酌,忽然感到有些异样,侧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女孩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自己。小女孩的一双眼睛,在消瘦的脸庞上显得格外的大。
这双大眼睛让三怒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和亲切——穗穗也有着这样一双大眼睛。三怒心中不禁一动,便招手让她过来,将桌上的一盘五香卤牛肉朝她面前一推:“你吃吧。”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吃,而是跑到柜台上要了一张荷叶,再跑回来将牛肉仔细地包好,然后捧着朝三怒鞠了个躬,转身便跑出了门外。
自从见过春好后,三怒便记住了这个大眼睛的小女孩。第二天他再在饭铺里吃饭的时候,又要了一份卤牛肉。他感觉,那个小女孩还会来。
他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在他所吃的菜肴中,就那一大盘五香卤牛肉,他一筷子也没动过。
果然,没多久,春好便进了门,来到三怒的桌前。三怒也不说话,默默地将牛肉倒在了早已准备好的荷叶上,然后包好,递给春好。
春好也默默地接过牛肉,再默默地朝三怒鞠了个躬,然后又默默地离去。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到最后,不用三怒吩咐,店伙计就会把牛肉仔仔细细包好,放在三怒面前。
直到有一天,三怒坐在桌前,左等右等,酒菜早已吃完,茶水灌了一杯又一杯,天色渐渐黑透,他都没有看到春好的影子。他竟然有些失落。他这才想起,小女孩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都没想到要问一下。
生日晚会(3)
幸好店伙计晓得春好似乎是孤儿院的。三怒就想也没想,拿起那包牛肉,按照店伙计指的方向,朝孤儿院走去。
走到门口,他猛地停下了。
孤儿院内,是大人和小孩的一片哭声。
这天,林湘君与耀文一人扛着一大袋红薯,兴冲冲地回到石公祠。听到林湘君讲要去封锁线边上找粮食,耀文非常坚决地跟着她一起去了。他们非常幸运地竟然有不小的收获。
还没进门,他们就听到祠堂里传来孩子们的一片哭声。
林湘君心头一紧,急走几步,进了祠堂。
她刚一进门,孩子们便扑了上来,哭诉着:“林姨,林姨,春好要死了……”
“嗵”地一声,林湘君肩上扛着的红薯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就看见祠堂大厅里,保罗抱着奄奄一息的春好失声痛哭。
林湘君连忙扑了上去,抱过春好,问保罗:“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锁老太太连忙解释:“刚才,孩子们告诉保罗师父说:春好一直睡着不肯起床,保罗师父这才发现她……”说到这里,她也是语不成声。
保罗听了,更是悲从中来。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我糊涂,我真是糊涂呀!我怎么就会相信她的话呢?她每天都说她吃过了,其实……她是什么都没吃过,她这是饿的呀……”
林湘君听了,把春好往保罗怀里一塞,喊一声:“快上医院!”保罗这才醒悟过来,抱起春好就往外冲。林湘君和耀文也跟起就跑。
医院里,春好终于被抢救了过来。医生讲,她这是因为长期的饥饿引起的衰竭,如果再发现晚一点,她可能就会这样永远地睡过去。
穗穗、保罗、林湘君、耀文围在春好床边,泪如雨下。
这时,打鬼子却走来,将一大把钱捧到锁老太太的面前:“奶奶,你看!”
锁老太太一看,吓了一跳:“孩子,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打鬼子讲:“是一个黑叔叔给的,他说给我们买东西吃。”
穗穗一听,连忙过去,从打鬼子手上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