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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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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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如雷,鼓如雨,鼓如骤雨疾风,鼓如金戈突鸣!
  大地为之颤抖,群山为之呼应,排空而来的鼓声,撼人心魄,仿佛在召唤起千军万马,去踏破夜空下的一切!
  鼓声中,一股平素从不曾见的飞扬神采,一股与白天的沉闷判若两人的慷慨雄壮,蓦然笼罩了田伏秋,这雄壮、这神采仿佛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只是长久地埋在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直到这一刹那,才随着这鼓声,突然在他身上复活,使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仿佛百万军前一尊势不可挡的猛将!
  “辕门听令”!六伢子突然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听老鼓爷打过半套的“辕门听令”,只不过跟眼前这鼓声的威猛、豪壮相比,老鼓爷那半套,简直成了细伢崽玩家家。
  穗穗同样听呆了,看呆了。
  她从未听过如此震撼人心的鼓点。她从未见过如此豪迈的阿爹。
  眼前的阿爹,突然变得那么那么陌生,却又陌生得那么那么熟悉,完全颠覆了她心中的印象,却又让她在意外中兴奋莫名。
  鼓声中的阿爹,就像与这战鼓合成了一股激荡的神气,激荡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她的魂。她突然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这股子神气,原本也是她有的,只是刚刚在鼓声中,才被她找到……
  砰然一声,鼓槌重重落在鼓上,鼓声戛然而止。
  那一刹那,屋场上突然是那样安静。
  缓缓地放下鼓槌,方才那飞扬的神采、雄壮的豪气,突然从田伏秋脸上、身上消失了。鼓声的中止,仿佛同时带走了那股神采,冰封了那一闪即逝的英雄气概。
  只在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平日沉闷无语的模样。背起手,闷起头,他走向房门。
  转头,他又淡淡地丢了一句:“六伢子,你要真想上龙船掌鼓,我明天就跟五叔说一声。蛮晚了,都早些睡吧。”
  然后,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房门里。
  屋场上,只剩了穗穗与六伢子,还呆呆地站着,呆呆地不曾省过神来……
  雷公寨的乡亲从睡梦中被田伏秋那雄壮鼓声惊醒的时候,排帮的人马刚刚追到天堡寨前。
  打前站的吴疤子飞马报来了消息:“大扛把子,他娘卖皮的上当了,点子根本没进天堡寨!前头也找不到引路石!”
  滑竿上的麻大拐子就硬硬地点了点头。
  一路追出四十多里还看不到半个鬼影,他早已经猜到了事情不对头:点子带着货脚下快不了,真要追对了路,早该追上了。要出名堂,就一定出在三岔岭路口的引路石上——有人胆边生毛,在河神爷爷头上动土,把戏玩到了他麻大扛把子的脑壳顶上!
  “麻溪铺,他们肯定还是上了麻溪铺!”
  

商队(9)
他猜得不错。就在他在天堡寨前扑了个空的同时,筋疲力尽的汪兆丰与林湘君刚刚敲开麻溪铺镇“沅宾来”客栈的大门。
  

麻溪铺(1)
竿子营九弓十七寨方圆几十里,中心就是麻溪铺镇。
  说是中心,其实这里位置并不居中,而是在竿子营的最东——镇子建在青岩潭边的河谷地,出镇子往西,一步就跨进了延绵数百里的雪峰大山,九弓十七寨便如一把扇子,自麻溪铺向西铺将开去,星星点点散在雪峰山中。
  这格局的形成,也有些年头渊源:竿子营本源自明朝朱家皇帝剿湘西土蛮时设下的辰沅兵道,道下所辖的精锐竿子标(标:古代军事单位,规模约等于现代军队建制中的团——作者注)便设在此,往西深入蛮地又排下十七哨兵马,随时防着土蛮生变。那年月传递军情,用的是射得最远的床子大弩,一箭可发三里远,两边各发一弩便是六里,称作一弓,十七哨距竿子标大营,近的一弓两弓路,最远也不过九弓五十四里,天长日久下来,此地便唤做了竿子营,十七哨也繁衍生息就地生根,成了九弓十七寨。
  串起十七寨汇拢麻溪铺的,是那条穿镇而过的青岩河,这河本是山间涓流溪水汇成,东流而下,便成了沅江的上游。山里人家的半边营生,如杜仲、三七、金银花等药草,和桐油、辣子、蜡染布等各色特产,均要用背篓一篓篓背拢到麻溪铺,再由外地来的下江客花了当当响的银洋,或是花花绿绿的票子买下来,装进船里,顺青岩河东下沅江,贩到天边边不晓得多远地方的人去卖去用。而竿子营的山民,也便有了菜碗里的盐巴、点灯的洋火、敲不烂的洋铁碗和汉阳造的枪弹。
  但麻溪铺之所以能成为竿子营的中心,绝不仅仅因为它撑着山里竿民的半边饭碗。
  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十四太爷龙德霖的家,就在麻溪铺。
  五月初三这日上午,大少爷龙耀武正把一双脚高高跷在桌案上,仰起脑壳用他那对心爱的德国造驳壳枪瞄着金二眼镜的眉心。
  逢三逢七,照例是龙府开门接纳乡亲办告情的日子,龙耀武照例要坐在镇公所,其实也就是他龙家大屋的前厅里,一桩桩一件件听管家龙贵来烦他。
  “下一桩,三官寨的李二寡妇,求借四斗苞米。”
  有时候,龙耀武常常不免冒出一个想法:要是真的给龙贵来一枪,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再来聒噪他的耳朵了?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谁要他是麻溪铺镇的副镇长兼团总,或者干脆说谁要他是龙十四太爷的大孙子,这些事,命里就该他来烦。
  所以龙耀武也只能瞄瞄而已,瞄得龙贵都已经习惯得视而不见。
  “李二寡妇?就是前年死了男人,还拖着六个娃崽那个吧?”
  “是,大少爷好记性。”
  “给她量六斗。”
  龙贵就补充:“大少爷,她家去年还欠了一半租子没还上,这又来借粮,您看……”
  “寡娘孤崽的,算那么清做什么?”龙耀武最烦的就是龙贵的啰唆,“就六斗——还有,去年欠的租,免了。”
  “是。”
  龙贵冲门口站班的团丁一努嘴,团丁就撩开了嗓子:“李二家婆娘,准借苞米六斗……去年欠租免了……”
  “下一桩,镇西头的胡四混子讲家里揭不开锅了,想求借一担谷。”
  “胡四混子?”耀武一听就坐了起来,“他人呢?”
  “外头候着呢。”
  把枪往腰里一插,龙耀武腾起身子就往外走。
  前厅的外头是龙家大屋的院子,回廊前守着背枪的团丁,来办告情的一帮子乡亲便老老实实站在院子里等。耀武一跨上回廊,拉着一帮细伢崽的李二寡妇就扑通跪翻在地上,摁起伢崽的脑壳就往地上撞:“谢谢大少爷,谢谢大少爷了!”
  耀武也懒得理她,手一勾:“胡四混子——”
  瘦骨伶仃的胡四混子就赔起满脸笑,跑上来:“大少爷。”
  看他怯怯地还不蛮敢拢边,耀武又向他勾勾手指,胡四混子赶紧再上前。
  刚凑到近前,耀武劈头一巴掌,抽得他摔出了丈把远!
   。。

麻溪铺(2)
“我你个娘偷人的,你还敢来借粮?婆娘婆娘赌输,伢崽伢崽卖脱,你娘卖皮的还输不够,借了粮再去赌是不?”
  胡四混子捂着肿起的半边脸直喊:“大少爷,我是真揭不开锅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耀武更火了,过去一脚又踢得他翻了几个边:“揭不开锅好!活该饿死你个不长进的货!”
  他向团丁一挥手:“把他给我叉出去,丢远些,莫脏了我龙家的地!”
  两名团丁叉起胡四混子就走。
  转身要进屋,龙耀武的眼睛又落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李二寡妇几个伢崽身上——几个细伢儿破衣烂衫,脏兮兮的还光着双脚。
  他就抓出一把铜子扔到地上:“李二屋里的,给伢崽买双鞋,莫光起双脚一副讨米的相!”
  李二寡妇一个头磕到了地上:“谢谢大少爷!”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哥。”
  龙耀武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瘦瘦高高,戴着副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后生,正提着箱子走进院门。
  龙贵和团丁们赶紧纷纷招呼:“二少爷!”
  耀武上去一拳便擂在这后生的胸口:“你个不落屋的家伙,还记得回来啊?”
  竿子营的男人,十八岁戴耳环,满六十方摘下。十四太爷龙德霖摘了耳环已经十五个年头,胡子头发早白了个干净,身子却还硬朗得上房揭得瓦,走路起得风。
  原因自然先要归功于祖先的阴德,所以他十四太爷几十年如一日,每日里必要做的第一桩功课,便是亲手打扫供奉在正厅香案上的十三代祖先留下的银耳环。规矩是两个内室做细活的干净丫环一个捧擦耳环的绸巾布,一个捧他擦耳环前净手要用的铜盆、毛巾,一边伺立。大孙子耀武打下手递绸巾,十三代祖先十三个耳环,便得用十三块雪白烂净的绸巾布,擦完一块换一块,哪怕耀武瞪裂了眼珠也找不出阿公用完的绸巾布上擦出过什么灰尘污渍,还得规规矩矩一块块新绸巾递到他老人家手上来。
  今天龙太爷擦得尤其仔细。
  因为今天日子大不同,二孙子龙耀文正屏气凝息低头垂手候在正厅当中。
  擦完了,打发丫环退下,关起门,厅里只剩了祖孙三个姓龙的,太爷这才从口袋里摸出了早就准备下的银耳环,端端正正摆进衬着红绸布的银盘里,把银盘供到祖先香案下,然后端身拿架、四平八稳在香案旁的太师椅上端坐下来,向耀武一点下巴。
  耀武就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龙氏第十六代孙龙耀文,年足十八,授环成人,特敬告列祖列宗灵前,跪——”
  龙耀文就规规矩矩跪下。
  “初叩首——亚叩首——三叩首——上香——跪……”
  耀文便随了阿哥一连串的口令,行礼如仪。
  “授环——恭领龙氏四宝——”
  耀武一边喊,一边就捧起了那只银耳环,过来给耀文戴在左耳朵上,然后小心翼翼摘下墙上挂起的四件镇宅宝贝——一张弩、一支箭、一柄腰刀、一管火铳,一样样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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