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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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如来不负卿(完结)-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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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保重身体,若有机会,回家乡看看。另一封信是与罗什亦师亦友的佛陀耶舍写的。罗什年少时在沙勒曾跟他学习大乘。他已经知道罗什破戒娶妻之事,扼腕之余,并无严厉的谴责。看得出来,对于佛陀耶舍的同情,罗什心存感激。
    姑臧没有正规寺庙,此刻也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住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们一下子又多了二十四个家庭成员。我们的家,我想想都觉得怪异。从人种上来说,有汉人,龟兹人,鲜卑人。从身份上来说,有僧人,有僧人的妻子,还有未来的亡国之君、皇后和太后。这样一群人,组合成一个奇特的家庭,每天的工作便是跑灾民聚居区。讲经罗什有时会让弟子代劳,他还有另外的工作:行医看病。
    我根据自己读过的记载,知道粮价必定会不停上涨。所以说服李暠,先拿出钱囤积粮食。我自己也把绝大部分钱换成了两百斗高粱,一百斗小米,还有五十斗小麦,堆满了我们的杂物间。我以为有了李暠和我的这些存粮,可以接济流民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随着隆冬的到来,情况比我知道的还要糟糕。
    十一月下旬天气骤然变冷,风似刀割,雪如絮下。灾民更多了,南郡西平一带本来灾荒不是太厉害,却因为吕光在跟这两地的原前秦太守打仗,为避战乱,又有不少人流亡到姑臧。每天有七八万面黄肌瘦的人排队在我们的施粥点外,雪花积在肩头,往往等排到了,早就成了雪人,巍颤颤的手伸出,冻烂的伤疤流着恶脓。排队时随时都会有体弱之人倒下,不再有呼吸。罗什说过,不让一个灾民饿死,可是,恐怕没到饿死,便已有人冻死了。
    说服了李暠捐赠了一批棉衣,一千套,只够分给老弱病残。我们自己又添了两百套,可是,每日都有装着冻死者尸骨的板车往城外拉去。存粮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每天发完粥后还有大队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粥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可是仍然不能让每个人分到一碗。再去买粮,价钱又翻了一倍。
    虽然赈灾一事上,李暠出了绝大多数钱。可是看到每天粥不够分,不好意思让李暠再多加粮,我在罗什要求下把自己的存粮添入。这样,我们库房里的粮也在迅速减少。而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没有收入来源,每天坐吃山空。不管弗沙提婆给了多少钱,都抵不上要养这么一大家子。我这个财政大臣,每日犯愁什么时候我们自己也要开始变卖家产了。
    罗什根本没有金钱概念,他身上压根就不能带钱,无论多少都会被他花光。不是施舍给乞丐,就是买书。多年供养优越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典型的富贵病。比如,在吃饭问题上,他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喜欢精致的菜色。虽然他从不说,可我能看出他不爱吃高粱面糊糊。其实又有谁喜欢吃呢?小米粥还有清香,高粱面却又涩又梗。
    我是江南人,从小吃惯水稻。在龟兹时每天吃面食,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到姑臧后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难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窝头肚子容易发胀。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灾中,麦禾枯死,只有高粱还能有收成,所以是最便宜的粮食。我们赈灾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们自己,我都是让公孙氏和段娉婷做好面、馒头、饼子,带到赈灾现场我们一家子自己吃。我没那么伟大,要跟灾民吃同样的东西。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再拮据,也还没到这一步。
    罗什在穿着上倒是还好,因为总是穿僧袍,打过些小补丁的衣服,只要不明显,他还是会穿。但却很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这几天在灾民中间跑,他从没表现出嫌脏,但每天回到家便会换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浆洗过的干净衣服。
    但他一项很大的花销,便是买书。他在龟兹的书无法全部带来,只挑了重要的,也已经是我们一路来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触到更多汉文书籍,他更是如同海绵一般吸收着汉地的文化。看书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而且这也是为他日后译经打基础,所以刚开始我也从来不限制他买书。可是,活字印刷还没有发明,纸张又贵,这个时代的书籍比日用品贵上几十倍。而他往往是看到喜欢的书,连价钱都不问就买下,剩下我尴尬地掏空口袋。
    这个男人,唉,除了做精神领袖,他还真的不懂柴米油盐。我很庆幸的是,在龟兹时我已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古代的生活能力,不至于到现在束手无策。
    十二月时,流民数目激增,已达十多万,抵得上姑臧城内的居民数目。城内经济萧条一片,什么都在跌价,除了粮食。很多人在门口摆摊变卖家产,一天下来也换不回一斗粮食。
    城外灾民聚集的山头,整片山的树木皆被剥皮,大雪覆盖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杆、稻草、麦杆,甚至棉袄里的棉花,都成了救命的粮食。灾民们把它们碾碎,掺水熬大半天,能够熬出些淀粉来。每日还有人因为误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罗什得到消息,赶去救时,人已口吐白沫,满脸青紫,面目骇人地死去。
    灾民中有人开始得浮肿病,一挤便出黄水,走路摇摇晃晃。还有许多人因为吃糠,吃观音土便秘,浑身瘦得皮包骨,却挺着奇怪的大肚子。我曾亲眼见到他们在破败的窑洞里,翘着光屁股,互相用树枝掏,鲜血长流。被掏的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唤,无论我跌跌撞撞跑到多远,耳边依旧不时响起那些惨叫声。
    吕光的平叛进展得并不顺利,于是街头张贴出了征兵告示,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特意说明,从军者可得温饱。就这几个字,让流民中但凡还有把力气的男人,皆报名参加,挤满了鼓楼一带。
    我和罗什、呼延平、段娉婷,还有罗什二十多个龟兹弟子一起,经过鼓楼。吕光次子吕弘在负责征兵,看到我们时,偏过头故意不理。我心里来气,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在吕纂逼死吕绍后也想自立,却被吕纂打败杀死。吕光的儿子们,除了窝里斗骨肉相残,别的还有什么本事?
    “军爷,先分个馒头吧。俺投军,就是想给俺娘吃个馒头。”
    一个变声期的粗哑嗓子引起我们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发育最多十三四岁,流着鼻涕,脸颊上冻得发紫。脚上一双烂鞋,脚趾头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团,分不清趾头。
    “馒头得等入了营才发,现在没有。”那个在忙着填名录的军官不耐烦地回答。
    “那要啥时候有啊?”
    “罗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个!”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红色印泥上按一下,然后往纸上按。一条性命便这样贱卖出去了,还是个孩子啊。
    “顺儿,娘不要你去投军啊,你才十三岁。”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扯着孩子嚎啕大哭。
    “军爷,我有十五了,我娘舍不得才这么说的。”小孩看到军官皱眉,连忙讨好地说。来了几个士兵,把他娘的手拉开,带着小孩往后面的营帐走。
    小孩回头对着妇人喊:“娘,等会儿发了馒头,顺儿就给你带来。”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这个顺儿太天真了,入了那营帐,他怎么还可能再出得来?看到身边的罗什在怀里掏,却什么都没掏出来,对着我耳语:“还有钱么?”
    我点点头,摸出几个铜板,走到那个仍在哭泣的妇人身边,交给她。她抬头,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看不出肤色。她没有接,突然对着罗什跪下:“我不要钱。法师,求求你念经保佑我儿子平安回来吧。”
    罗什动容,虚扶一下,我赶紧拉她起来。
    “法师,也帮我儿子念经吧。”
    “法师,还有我,我是孤儿,您就帮我念一次吧。”
    “法师……”的38
    队伍里响起越来越多的哽咽声,罗什抬头环顾,几千个衣衫褴褛的人,只为能得一顿饱饭,离开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战场。罗什嘴角抽动,眼底流出无尽悲伤。转头对弟子们叮嘱几句,众弟子散开,走到队伍中间,为要求祈福的人念平安咒。人群中绝大部分人都合掌闭眼,虔诚地接受佛祖的赐福。
    雪片又开始飘落,簌簌的落雪声,喃喃的梵唱声,压低的哭泣声,一张又一张盖了红印的纸,迅速垒满了征兵台。的d6
    那天晚上,他久久不睡,外面泛着凄惨白光的雪地,映衬出他悲戚的神色:“艾晴,人活于世,受尽苦难。我辗转无力,无法阻挡天灾,也制止不了人祸。我究竟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心里的哀戚不下于他。为他披上棉衣,拉过他的手,靠上他肩膀。
    “你可以做很多的。佛教便是产生于苦难之中,佛陀见到尘世间一切皆苦,于是便有了佛教。这是让人暂时忘却苦难的精神慰籍,也是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我记得一位西方大哲说过,‘宗教是被压迫心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语出马克思《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
    转身面对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罗什,尽你所能,让那些受苦之人有一丝精神慰籍吧。就算是最终无法逃过冻死饿死的命运,也起码让他们在死前,抱着对来世的期许满足地闭眼。”
    他回望着我。为了节约,我们没有点灯,雪地的反光依旧照亮他眸子里的深沉悲恸。将我搅入怀中,他低喃着我的名字。而我,任由泪水沾湿他衣襟。这些日子看到的,对我,何尝不是一种心灵上的震撼呢?
    吕弘的征兵在五日后结束,一共征召了三万余人。流民中除了老弱病残,已经见不到年轻一些的人了。三日后,吕弘带着新招募来的兵,还有大批粮食,出发去援助吕光。队伍开拔时,罗什带着弟子去为他们祈福,加入军队的流民总算是穿上了棉袄,草绳扎在腰间,背后一个大大的“卒”字。流脓的手执着弓矛,眼里满是迷茫。要靠杀死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得到馒头。更有甚者,在这种野蛮的大混战中,他们面对的敌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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