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儿时跟安王府苏州籍的启蒙先生学来的一点儿吴侬软语问:“船家,阿有游客坐船啊?”
船家操着一口南京官话:“乖乖隆地冬,哪个不晓得江宁府最近来了宫里的皇上娘娘,府衙贴出了告示,不许百姓随意出游作死,哪来的游客!我是自己要到对过去呢。”
“那船家能不能捎我们一程啊?”
“你们站到不要走唉,等我划过来!”船家很是热心。
坐进了船舱,桐油漆的栏杆,空敞的舱,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我正在遐想,听见胤俄兴冲冲地问:“船家,这秦淮八艳还在吗?”
“小三子,现在哪里还有秦淮八艳!都是我爷爷时候的事儿喽。”船家感叹道。
“唉,跟着你们出来逛,原是指望遇上几个金陵美人,没想到人去楼空,就剩下这么一条死气沉沉的河,有什么劲头!”胤俄抱怨道。
船家指了指桥边的木质的阁楼,道:“都说当年的秦淮八艳就住这儿。”
我抬头望去,砖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桥砖是深褐色,想必年代久远了,幸而完好无缺。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隐约有条斜斜的小街,这些房子都很破旧了,多年烟熏的痕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
“胤俄,你也知道秦淮八艳?”表哥故意逗他。
“九哥,你忒瞧人不起了。你以为我跟老大一样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么?秦淮八艳,出了名儿的佳人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对,你就知道这个。”
“你门缝儿里看人,把我瞧扁了!我是翻明史见到的,好不好?话说那个貌比西施胜三分的陈圆圆,嗬嗬,要不是她,吴逆哪里会山海关献降!说不定咱们现在还在盛京挖人参、打野物过活呢!”
“胤俄——”胤禩提醒道。
“哦哦,”胤俄不做声了,半晌,又耐不住寂寞,道:“雪霏,你不是最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怎么不吱声?”
“我在细看呢,不想说话。”
“你不说我也猜得着。”老十胸有成竹。
“哦?”这倒是我没料到的,问:“你知道些什么?说说看。”
“你们女儿家嘛,还能有什么心思,无非是羡慕陈圆圆的倾国倾城,盼着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夫婿呗!你放心,八哥对你那心意真是没话说的……”
“你错了,我想的不是这个。”
“哦?”轮到胤俄料想不到了。
“那你想着什么呢,霏儿?”胤禩轻声问。
“我在想,八艳里不算闻名的顾眉才是真正幸福的女子呢。”
“嗯?”胤俄又来插话,“顾什么眉的究是何人?”
“顾眉的夫婿身为朝廷命官,却肯以妻礼迎娶一名乐妓,从此不再纳妾;入清之后,甚至把一品诰命的册封给了出身青楼的顾眉。名分是其次,难得的是一片真心,之死矢靡它。若是像陈圆圆那样,一朝春尽红颜老,便被弃掷不顾,遁入空门;就算曾经恸哭六军,天下缟素;又有何可羡慕之处?”我幽幽地说。
姑姑道:“究竟是姑侄同心,姑姑也这样想的。”
我说:“只有胤俄这样的男儿才会觉着‘倾国倾城’是什么幸福。”
下了船,向船家道声谢,给了赏钱,我们又步行回织造府。路上,胤禩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低语:“你放心。”
到了织造府门前,皇上身边的顾问行已经候着半天了,道:“宜主子,皇上今夜召您侍寝,您总不回来,可急坏了奴才。”
姑姑难堪不已,我们赶紧找各自找借口告辞。胤禩还要去大阿哥住处交待下明日的事务,表哥先送我回屋。
俩人低头走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亦不言语,到了寝殿的院落门口,表哥道:“你自进去吧,八哥过会儿便回来。”
我说:“表哥,今日我和姑姑的话,你都听见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女人的心思,古今皆同。姑姑是这样,我是这样,栋鄂姐姐想必也是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既然咱们已冰释前嫌,我只盼着你们俩也幸福安乐。你多番纳妾,姐姐心里一定如鲠在喉,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往后可切莫再伤她了。”
表哥道:“前两年的荒唐事,怎么还提呢?我大婚之后不是一直循规蹈矩么?放心,表哥不是溺于声色之人,不会叫额娘和你失望的。”
镇江府
随皇上、太后参拜了镇江府闻名的金山寺。
金山寺后身的佛堂。
“四伯,给您请安。”
“免礼。”
“刚刚皇阿玛下旨,叫诸兄弟赋诗一阕。不知弟妹可愿意为我看看。”
“恭敬不如从命。”
“《听禅》?”
“正是。”
“四伯果不愧于‘四佛爷’之名,雅好禅意。”
“佛爷不敢当,唯向佛、礼佛而已。”
“幽斋人迹少,禅翼响疏林。大火方流序,微谅早托音。乍听分远近,欲觅隐高深。旦夕轩亭外,清机伴我吟。”我慢慢吟读。
“何如?”
“四伯韬光养晦,名曰听禅,而意不在此。”
“哦?”
“盛唐时,处士卢藏用隐居终南山,化身隐士,继而声名鹊起,终被朝廷征用,后位至宰辅。”
“弟妹不妨直说。”
“这首诗是要呈给圣上的,真正礼佛之人,将佛放在心里,而非流于笔端,更不会在如此功利的场合公开标榜渲染自己的拳拳向佛之心。倘若雪霏没有猜错的话,您是为了避嫌。”
“何以见得?”
“因为雪霏读过您的另一首诗,知晓您是个极有雄心抱负的人,绝非偏安浮生的礼佛之人。”
“哪首?”
“您的《答友》:笔健如锥世共称,开缄但觉雾云兴。深藏未许悬斋壁,直恐龙蛇带雨腾。您现在深藏于斋壁之中,并非困顿委靡,而是在静待,等待一个雾散云开、龙蛇雨腾的时机。”
“这些年来,我传世的诗词虽比不得三哥,却也不少了。难得你独独记得它。”
“其他诗作不过描摹四时风物、花鸟,倾吐禅机,怎能涵盖四伯的真性情。”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我正是看见杂书上的这一番话而发此感慨的,难得你竟有所感。只是,你从何得知我的真性情?”
“得蒙不弃,四伯曾对我交过心。您坦言自己是一只草原之狼。”
“对,今时今日,我仍然如此,以后也不变丝毫。我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阿哥!”
“我信四伯。”
“你果然冰雪聪明,不愧是一只黄羚。”
听他旧话重提,我莞尔:“黄羚跑得再快,究竟只是保身罢了;唯有狼,才是永恒的猎手。四伯这话到底是夸赞雪霏呢,还是自矜天赋?”
“两者皆是吧。”
沉默片刻。
“无论如何,狼也有寂寞的时候,能得一知己读懂雄心,实甚不易。弟妹,你以后有难处,尽可以来找我,我向来欣赏聪明人。”
“多谢四伯。”
第二卷:风雨如晦,命途多舛。岁月静好,及尔偕老。 新居
这次的南巡,一直行舟到了苏杭一带,五月中旬方才返京。
中秋节过后,新成年的三位皇子的官邸即告竣工。胤禩和胤禟的府邸是左右近邻,都安在四贝勒府的旁边;老十的宅子坐落于西城什刹海南官房胡同一带,亦不算遥远。
我在钟粹宫里收拾行装。惠额娘在一旁指点着,伤感不已:“老大打小就不在我身边,好容易把胤禩拉扯大又娶了媳妇,才一年半的光景,眼看着又要分离。究竟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总也享不到含饴弄孙的福气,注定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安慰道:“额娘,搬离宫中是祖上定下的规矩,人住得远了心意还在啊!儿子媳妇总会常常进宫给您请安问候。额娘若是想霏儿了,叫宫里嬷嬷传一声,霏儿就过来了。”
惠额娘又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这样孝顺懂事……哦,宫里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和用着称心的奴才,尽管带回新房去,额娘无不舍得的。”
我道:“儿媳不能孝敬额娘东西已经有违孝道了,怎么好临去还牵上您的梯己爱物儿呢?”
惠额娘又说:“你们年纪轻,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有个得心应手的侍候的人——特别是胤禩这孩子,打小在钟粹宫里养大的,这会儿贸贸然地住出去,只怕不习惯的多。你们屋里的大宫女,有两三个是我这几年来留心栽培的,调教得贤良稳重,伺候主子也妥帖周到,样貌亦很过得去。你不如带过去给胤禩收在房里,他多了几个服侍的,你也添个臂膀。”
我心里不知怎的竟“咯噔”地一颤,面上倒是波澜不惊,依旧笑意融融地道:“这话霏儿也劝过爷,他倒不甚愿意。”
惠妃笑了,用过来人明察秋毫的眼神瞧着我,说:“霏儿啊,这一年多下来,额娘看着你竟是个完人儿,可若硬要挑个短处,恐怕就是这一桩了——纳妾的事儿,哪有男人家不愿意的?只怕是碍着你的情分,不好提罢了。”
我正窘得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得胤禩笑着从外间进来:“额娘,您和霏儿说什么私房话儿呢?您自从有了媳妇就不心疼儿子了,成日只寻着霏儿一处。”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他刚刚下朝,已然脱下朝服,换上那件我早早预备好了的滚边绣金湖银丝的府绸单袍,腰间系着的浅黄龙蟠带子也是我昨儿个晚上绣成的。越发长身玉立,人也神清气朗。想到日后这些活计都有人分担了,忽然觉得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再不敢再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