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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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九七五-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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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变成了一摊石灰浆,而不再是坚硬白色的石头。
  我第一次爬树爬的就是水利局的槐树。我双手抱紧树干,吕觉悟在我身后。她刚刚爬了上去,在树杈上坐了一小会儿。我说我也要上,很费劲,整个身子往下掉,双手吃不住劲。吕觉悟跳下树,她托住我的屁股,我手忙脚乱才终于上去,十分狼狈。我坐在树杈上,看到水利局院子里左侧的一排冲凉房,还有一排砖房,其中有一间,门上贴着两个喜字,窗上也贴了喜字,我知道,这就是新娘房。一男一女走进去,关上了门,他们要干什么呢?张二梅说,他们要脱光衣服,两个人抱在一起,男的在上面,女的在下面。她和农业局的小孩偷看过,但没看清楚。我也想看,我伸着脖子,一只手抱着树干,另一只手搭凉篷,像孙悟空。可惜没有火眼金睛,看不见,大中午,外面亮,屋子里暗,一点都看不见。就算了。
  那排槐树有好几棵,四五月开着白色的小花,有人用竹竿打下来,拿来晒干收购作药。沙街和龙桥街,经常会看到谁家的门口晒着东西,一摊一摊的,一摊橘子皮,一摊蚯蚓,一摊骨头,一摊龙眼核或荔枝核,或者什么草的根茎。收购站是我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只牙膏皮能卖两分钱,一只鸡胗皮能卖三分钱,杀鸡的时候就要小心翻过来,不能弄碎,这叫鸡内金,治小孩积食的。骨头、头发、橘子皮,都能卖,是不少人家的重要经济来源。
  我曾经用旧报纸包着剪掉的头发,兴冲冲地走过东门口、西门口、灯光球场,来到西河边的收购站。然后,手里拿着卖头发得来的五角钱的巨款,一路买着零食吃回来。话梅、酸萝卜、饼干、粽子、炸糕、花生米、白鸽糖,它们缭绕着我的童年时光,像星星一样遥远。我在路过西门口的时候停下来,停在照相馆的门口,那是我特别喜欢停留的地方。我热爱照相,我感到时光一去不复返,我要让它停留在相纸上。从十二岁开始,我每年生日都要来给自己照相,三角八分钱,一寸照。七到十二岁,住在沙街的五年里,我没有照过相,我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样的,梳什么样的头发,穿什么样的衣服,有多瘦,一概不记得了。
  我真愿意补回来,愿意有那样一张照片,我神情严肃,扎着辫子,穿着一件粉底浅蓝碎花上衣。
  那件衣服,粉底、浅蓝色的碎花,我把它看成是一个奇迹,它曾被河水冲走了,第二年,它又神奇地回到了我手上,我永远记得它。那年夏天,我蹲在河边洗衣服,一松手,衣服就被河水带走了,它越漂越远,我够不着,眼看着它漂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是一件新衣服,我刚刚穿了一两次。我懊恼,又担心挨骂,不久也就忘了。第二年夏天,中午时分,沙街的几个女孩兴冲冲地跑到我家,她们叫道:飘扬飘扬,你看看,这件衣服是你的呢!我不相信,但它真的又回来了,色彩鲜艳,像是新的,经过了一年的时间,它没有变黄变旧,甚至干净得像刚刚洗过。我认领了它。我想它肯定是被沙子埋住了,在密封中,不见阳光,没有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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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 十二(1)
张大梅,张二梅,张三梅,张四梅,张五梅,看到农业局我就会想起她们。二00三年秋天,我和张大梅在北京十三陵水库公园的一个公共厕所里相遇,我们已经有三十年没见过了,中间没有过任何联系,却在这样一个地方碰上,完全不可思议。那天我带母亲去看八达岭长城,坐旅游大巴,每人五十元车费,发一个胸章,每到一个旅游点,下车,规定几点几分集合,再到下一个点,这就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旅游方式,很适合我们。这样就到了十三陵水库,逛了一圈,在水边拍了照,然后上厕所。我刚进去,正要开水龙头洗手,就听见后脑勺有一个声音问:是李飘扬是吗?我一震,猛然回过头,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张大梅。
  她容颜未改。她说我出去了,又折回来,觉得像你,真的就是你,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她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她和丈夫一起送儿子来北京,顺便玩一玩,明天晚上就回去了。我们连连说,太巧了,太巧了。这是我第一次到十三陵水库,她也是,三十年了,想不到在这里碰见。又拍照,由她丈夫用我和她的相机分别拍了两三张,然后心满意足,回各自的车上集合去了。
  相片印出来,我看到了那天我们两个人的模样。我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T恤,腰间扎着脱下来的纯棉格子衬衣,头发乱七八糟。张大梅完全不同,她很整齐,银盘大脸,头发往后梳,一丝不乱,衣服穿得时髦、高档,有一番讲究,显得幸福富足。愿她青春永不老,愿再过十年或二十年,我还会在十三陵水库公园的公共厕所遇见她,她的声音再次在我的后脑勺响起。
  张大梅曾经是我早年的一面旗帜,她的舞蹈天才令我难以企及。我梦想着一夜之间,自己就能像张大梅那样,成为文艺队里的绝对主角。她高出所有的人,没有人能和她相比,她一开始就很好,无师自通。很短的时间就能跳芭蕾舞,红色缎面的芭蕾舞鞋,在遥远的黑暗中缓缓移出它的碎步,追光,一身红色绸衣的吴清华,倒踢金冠,迎风展翅,飞快的旋转,左右的跳跃,足尖在地板上移动,摄人心魂。她的辫子又长又黑,是接上去的。文艺队的道具里有八根辫子,她的那根最完美。她把辫子一甩,明眸皓齿,光芒四射。她不说话,站在幕侧,灯暗了,舞台中间的一圈又亮了,音乐响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唱到雪花的时候张大梅手持灯盏出来,这回她演的是《白毛女》里的喜儿,穿着条纹的裤子,红色的上衣有一块补丁。她舞姿婀娜,腰很柔软,腿举得很高。
  因为张大梅,我们的节目很可骄傲,自以为跟城市的中学比也不差。那年转学来两个女生,均来自省会N城,一个杨海燕,一个王雪,两人很拔尖,长相身材一流,讲一口N城白话,也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么标准。两人一来就到了校文艺队,在我们南流镇,她们鹤立鸡群。王雪嗓子好,就报幕和独唱,杨海燕则在一个新排的舞蹈里当领舞,叫《井冈山上采杨梅》,我至今记得那旋律,“一采杨梅松木岭,攀上崖头百丈冰,当年红军岭上走,当年深山路不平”,杨海燕的舞份很多,她需要一个人先攀上悬崖,然后再招呼众姐妹上来。她迎风展翅,大劈腿,旋转,倒踢金冠,跌倒了又爬起,真是好看啊,到底是N城来的。但她还是比不过张大梅,她就是少一点味道,你觉得她是在做动作,动作做得到位,技巧很好,但缺少一种感人至深的情感,或者叫,灵魂。随便叫什么吧,张大梅的命是在舞里的,杨海燕的命是在舞蹈之外。
  一个活着的,就在我们眼前的,身姿婀娜的喜儿,一个活着的,在黑沉沉的椰林里奋力一跃的吴清华,红色的绸衣在燃烧,那是张大梅的心魂变成的。我常常在幕侧目睹这样的时刻,以幕侧为界,那是张大梅的天堂,她一步跨过去,整个人就会飞升,她身体里的物质会在瞬间变化,肌肉、骨头、血液,无声地重新组合,身体的比例仿佛也发生了变化,她的精神更是如此。她的肉身化成了舞蹈的精神,舞蹈又飞升了她的肉身,她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成为无数人黑暗的青春期中无比耀眼的光影。
  

时光 十二(2)
有多少人感到困惑啊,张大梅身材并不好,最多算一个中等,如果苛刻一点,她甚至算得上是五短身材。从小学到中学,隔年就有省里的艺术团体来招学员,每次每次,张大梅总是一目测就被淘汰,她被淘汰了多少次,又再被推荐上去多少次,最后又还是被淘汰了。她的专业梦想永无实现之日,她天才的足尖,在南流镇自生自灭。我感到痛心。我听说,张大梅为了练芭蕾舞,右脚五个脚趾有三个都发黑变形了。我没有亲眼看到。
  在我的幻觉中,这三只黑脚趾,经常会出现在红缎面的芭蕾舞鞋的旁边,像影子一样,在舞台的追光下,走到哪就跟到哪,就像那只红缎舞鞋的残骸。或者相反,红缎舞鞋是它们的影子,虚幻,不真实,而它们,是现实的人生,残酷,真实,无可安慰和改变。
  张大梅比我高两届,她的妹妹张二梅跟我小学同班,资质平平,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天赋是从哪里来的,是哪一种力量,哪一道闪电,哪一阵神秘的风,进入了张大梅的身体里,使她贮存了舞蹈的能量与灵魂。
  大梅一毕业,整个文艺队就塌下来了,没有了激情,人人都无精打采,连文艺老师都没了心思,开学一个多月都没召集我们。要不是县里要搞汇演,校文艺队大概就此解散,也说不定。什么叫做灵魂人物呢?这就是。
  新找了一个喜儿,童小萌,她从未进过文艺队,没有任何舞蹈基本功,她的所有动作都是软塌塌的,好像被人抽了筋,看着就让人着急。但她是全校的大美人,也是全南流镇的大美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她身材修长,曲线非常优美,眼睛脉脉含情,皮肤又白又细,白里透红,毫无疑问,真正的仙女就是童小萌这样的。她是从哪里来的呢?南流镇会生长出这样的女儿吗?当然是不能,童小萌是我们的小学校长抱养的女儿,是从很远的地方抱来的。对于小萌,我们是不挑剔的,我们甚至有点怜惜她,一个仙女似的美人,风一吹就破,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兄弟姐妹,莫名其妙就生长在南流镇这样一个粗陋的地方,让我们心疼她吧,就让她软塌塌地出现在舞台上,软塌塌地《北风吹》吧。
  但我想念张大梅,我希望童小萌和张大梅合而为一,张大梅的激情和力量,舞蹈中燃烧的天赋,童小萌仙女般的身材和容貌。
  我想当太上老君,把这两个人放进炼丹炉里炼上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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