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掉了。
我把竹筒伸进我的洗脸水里,朝天上喷,又朝墙壁喷,水花在我的周围散落下来,甚是好看。小半桶水很快见底,我举着最后一筒水,朝向自己头顶的天空,水滴从天上降下来,如同突然下起了大雨。
这只竹喷筒后来到哪里去了,我似乎再没有看见过。我彻底忘记它了,现在咣当一声,我忽然想起了它的细部,是谁吹了一口气呢?重重挂满灰尘的时光被吹开,我好像正握着它,年深日久。
那上面有几道刻痕,我当时没有注意,事隔多年,我忽然明白,那是一个刀刻的图案,它不是别的,正是我的侧面像,我的微突的前额、稍塌的鼻梁和嘟起来的厚嘴唇,都能在那个图案中找到传神的对应。
这使我心里一惊。
这使我的感觉更加真切,那把消失了几十年的竹喷筒,它崭新、光滑,竹子是新鲜的,散发着竹笋一样的清香,竹皮的绿色一点都没有褪去,把手十分光滑,半点木刺都没有。我知道如何把粗糙的木头抛光,先要用粗砂纸打磨,然后再用细砂纸,最后要用一种白鳝泥磨一遍。这是吕觉悟的爸爸告诉我的。
白鳝泥为什么叫白鳝泥,肯定是这种泥跟鳝鱼一样滑腻。灰白色的,又黏又密,挑起来比一般的泥重许多,缸瓦窑用这种泥烧成缸和瓦,瓷厂则制成洁白的瓷器。
我的学生宋谋生,他没有砂纸。砂纸是一种奢侈品,在南流镇,我家里也没有,吕觉悟家才有,因为她妈妈在五金厂。宋谋生,他一定是用粗细不一的沙子先磨上几遍,他一个人走到水溪边,赤脚探到水里,木把手在嘴里衔着,或者夹在膝盖间,然后他双手捧出一捧河沙。他站在溪水里打磨木把手,头顶是满天星。干完这道工序,谋生就出发到邻队的瓦窑弄白鳝泥。白鳝泥,这是他站在溪水里突然冒出的主意,这个主意像火一样烧着了他,他兴奋地从水里蹦上来,一边赶路一边想着瓦窑边的泥塘,闪着白光的白鳝泥,像鳝鱼一样滑腻,他心花怒放,脚下生风。
瓦窑没人,夜色灰黑,地上摸到一块瓦片。他试探着,一■泥挖出来,湿漉漉滑腻腻的,又硬又重,就是它,白鳝泥!像青石那么重的白鳝泥,它的滑腻和具有硬度的弹性使他的手指兴奋起来,他全身充满了快感,一屁股坐在了烧窑用的松树枝上。晚上他回到家,后背和头发沾满了脱落的松针。
宋谋生的竹喷筒就是这样一个深潭,刻痕、溪水、沙子、白鳝泥、松树枝,都在深潭里,当它们涌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一直以为,竹筒就是竹筒,现在我才明白,不知道有多少东西被我忽略了。
有关六感学校,我几乎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字,所有人的样子也都模糊了,只有宋谋生通过一根竹喷筒站到我面前,暗旧的光泽在浮动,竹筒就是宋谋生。
单车,或自行车
我记得的还有我的自行车,男式的永久牌,双杠、半边链盖,半旧。我拉着这辆车从旧医院的宿舍穿过操场,走到马路上,玉梧公路是省道,可以通往广州,路面铺着灰黑的柏油,光滑、平整、宽阔。迎风展翅,飞腿上车。过了太平间就是一个大下坡,车身轻盈地下滑,像飞一样,农机厂过了是农科所,一排带着圆形百叶窗透气孔的平房坐落在山坡上,水稻平整,铺在公路两旁,一片又一片的绿色,接天连地一直连到地区水泥厂,灰色的厂房,灰色的锅炉和烟囱,样样都是巨大的,在田野上,显得更加巨大和古怪,像灰色的怪兽,把天也弄灰了一块。但它也是有些神圣的,它不是我们南流县的水泥厂,它是地区级的,它在远处,在高处,所以它的巨大和古怪是神秘的。但它很快就过去了。之后道路空旷,无可期待,两边的马尾松围成一个隧道,幽暗、深远,不知通向何方。
它乏味地通到了十字铺,这是注定要到的一个乏味的路口,自行车右拐,就从沥青路落到砂石路,屁股颠起来,车轮下面砂石的摩擦声嘎嘎响,迎面有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喷着黑烟,又有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驶过来,车后架绑着超高超宽的物件,人小物件大,犹如蚂蚁拖蟑螂,一晃一晃的,眼看就要掉进田里了,但它就是不掉,非但不掉,还一直行进,就这样它摇摇欲坠地骑进了香塘墟。香塘墟,香塘公社,在墟头右拐弯,很陡的坡,像战斗机俯冲下去,惊险而刺激,精神为之一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可以置换为“过了六感河,险处不须看”,俯冲下来顺势就过了六感河,拐弯,拐弯,再拐弯,盘山而入,上坡下坡,再无砂石路,只是泥土路。山上是稀疏矮小的松树,大树到哪里去了呢?到了清水塘,有房屋和竹子,穿过去,再拐一个弯,就到了我们的水冲。木薯甘蔗,一两株棉花,覃清扬和覃达林的屋子,水井,玉昭,小路,五色花,大地坪,三公三婆,大翠二翠,就到了知青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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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成为单车精(1)
我练车练了几年,直到插队,都还没有练熟。长期以来,我做梦都想着骑上家里的自行车到大街上去,然后再到马路上去。我热衷于练车,星期日或者暑假,拉上单车,绑上扁担,在体育场的跑道上,蜻蜓、晚霞、浮动的人、尤加利树叶燃烧的气味、车轮压在沙子上、膝盖微疼、眼睛微辣,那就是我陶醉的时刻。
我总是练车。在体育场我骑得很好,上车,下车,拐弯,快骑和慢骑,甚至单手骑,我娴熟极了,我感到自己业已人车一体,业已身轻如燕。但一上街,我对车的感觉就变了,车不再是车,而是一堆死铁,它忽然变得沉重僵硬,好像一夜之间生了锈,它活动的关节到哪里去了呢?我一上车,车身就倒了,该停的时候它不停,该行的时候它又行不利索,见了人也不知道躲,见了车子倒往车轮里钻。每次都是这样,一上马路我就不会骑了,一到体育场我又会了。南流把会骑车叫做熟车,自行车犹如一只肉粽,我怎么煮都煮不熟,怎么煮都夹生,别人煮三天就煮熟了,我煮三年都没煮熟。
母亲不让我骑车,母亲说,家里没有车给你骑啊,你就走路去吧。走路的经历令我耻辱,高中两年,教育革命,总是要骑车开门办学,每一次开门办学都是我的难关,计有:农忙假去十二仓插秧、到环城大队给农民安装电灯、参观大容山水电站、参观南流县印刷厂、到松花大队小学讲革命故事、到民安公社体验生活。
班主任说:会骑车的同学请举手。一次又一次,举手的人越来越多,不熟车的人越来越稀薄,我觉得自己无端陷入了一个溶洞里,空气就快没有了,亮光越来越少。丁服、张英敏早就举手了,她们好像天生就熟车,天生就有车骑,车是她们家的一只狗,见了她们就摇头摆尾的。没过两天,卢甲兰、张飞燕也举手了,她们为人爽快,做事利索,她们会骑车是天经地义的,她们不会谁会呢!但我万万没想到,过了几天,姚红果也熟车了,她个子最小,遇事最惊慌,在班里最娇气,最受不了委屈,即使她学会了家里也不会让她骑的。但她不光举了手,还咋呼一声,她得意、兴奋,脸通红,像一块生铁,隔着两排座位烫着了我。本来有一半的人不会骑车,我觉得地上安稳,空气充足,但姚红果一熟车,我就感到地缺了一大块,空气也顿时稀薄,啊,我们的地盘已经这么小了,我的立足之地快要没有了么?从此,我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路吗?万舸争流,万马奔腾,大家的车从我身边嗖嗖飞过,车铃一片,他们的车骑得并不快,说笑,勾肩搭背,唱歌,人和车,混成一片浪头,在阳光下闪烁。他们太晃眼了!我宁可他们骑得快一点。但不管快慢,他们都是骑在车上的,他们是河流中上了船的人,他们踏实、安全、快捷,乘风而去,而我独自留在河中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一时觉得回家的路实在太远了,我还要走过很长的机耕路才到十二仓,从十二仓到大兴街又是那么远,然后到水浸社公园路到东门口,真是无比漫长。如果有张英敏一块走路,我们说东说西,这点路半个多小时就走到了;如果是邱丽香作伴,我就跟她说孙向明;如果是安凤美,可说的则更多,杂技、功夫、文艺、男女,但她在哪里呢,我完全记不起了,高中的劳动课,我对她毫无印象。
我一个人走着,乌云密布,所有的自行车都已走光,风已起,乌云已来到头顶,雨就要下,雨水斜着刮过来,我的身上就要淋湿了,我在教室里感到自己的身上已被大雨淋得精湿,我痛感自己不会骑车,所以才淋雨,我感到众人已经抛弃了我,我在臆想的大雨中绝望无助,我快要哭了。还有谁不会骑车呢?我要找到一个人,和我一样不会骑车的,我一定要找到她,她是我在黑暗溶洞里的空气,是雨具,如果大雨骤至,我们就像两只鸭子,在雨中一摇一摆地赶路。
赵细兰,在满眼举起的手臂中我看到了她,她也正扭头看我,我们像两个互相找到组织的地下党员,满怀惊喜,心领神会,两只巴掌在教室上空拍得山响,这声音别人都听不见,唯我二人能听见,不光能听见,还感到了空气的震动,一波一波的,微微地碰到了我们的脸。我们的眼睛还碰出了惊喜的火花,像火柴和火柴盒,一擦就擦出了火苗,金黄色的火,在我们之间盛开,一朵又一朵,像三月的木棉花,我飞一朵过去,她飞一朵过来,教室里是一种秘密的喜气洋洋。
梦想成为单车精(2)
那时候,我经常做一个在天上飞车的梦,在梦中,一辆自行车从天而降,它有时候是半旧的,男式、双杠、半边链盖、二十九寸,梦里是谁告诉我,这自行车是属于我的了,它是我的,不是借的,我推着车把拉到门口,它是如此的轻,它不像是钢铁做的,倒像是棉花做的。我扬起后腿,迎风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