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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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纪-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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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贾家不中用了么,怎么还这样轰烈?啧啧——人活一世,我若死后有这样的好热闹也不枉了!”

“糊涂!死后的热闹顶个屁用!还是先顾好眼前吧。你我拿什么跟人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看见这排场没有,那是圣上准的。死的是贾府的老封君,一品的诰命夫人,不要说你我这样的人,就是一般的小官也无她老人家那样的福气!”

“你说这话我倒不信,咱爷俩且不说那些没王法的话。单是眼前就有一桩。也就是前些年,我们还在这里看着的,那回子是宁府死了个长孙媳妇,我的乖,那一场好热闹!我记得清楚,铭旌上大书是什么‘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想那秦氏不过是个五品龙禁尉之妻,怎么也那样热闹!”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此时和彼时又有不同,秦氏死时的盛烈是回光返照的热闹,到了老太君这儿,已是寿终正寝了,你不信?这场热闹看完,你我就要去别的地看热闹去了。”

“大虚是实,大实若虚。咱两个是瞧热闹的,自然是哪里热闹哪里去!叫我说,不管官大官小,最紧要是圣上肯恩荣你,那往后就有得瞧。皇上爷若不喜欢,凭你生下来是个太子,也不成!”

“嘘——这是什么时节,这样没天日的话也满街子混叫?不要脑袋你自去顺天府自首去,死就死!别拖累我!”

惜春在车里摇摇晃晃地垂泪。绿绸帘子的风,随着车晃荡,一阵阵扑到她脸上,舔着,咬着,招得人心烦意乱。满耳的喧嚣,那两个人的话,却不知怎么地穿进她的耳朵里——秦氏!她心猛地一抽,抬起泪眼,伸手揭开帘子——找说话的那个人。

路旁人多马杂。府里现在的仆役越发不如当年顶用了。队伍不成个规矩,倒似个现成的一字长蛇阵,逶迤在街上缓缓蠕动。呼吸困难的。转过街角。她的车等于是夹在人堆里挪动。那些陌生人,以前竭力避清的人,在她的鼻端眼下,近在咫尺之间晃悠。

惜春谨慎地揭开帘子。她看到两个人,一僧一道,衣衫褴褛,行容怪异,想不注目也难。那癞头和尚被跛足道人掩住了嘴,拖着他使劲往人堆里挤去,晃眼就不见了。

没头没脑的话,浑似街边插科打诨的瘪三嘴里在胡沁。惜春却没头没脑地微笑起来。心里浮起奇异的感觉。不需要什么原因,眼下那么多人,她就能认定那些话是癞头和尚讲的。看到他们,心里原有的一点不喜不洁的感觉霍然消散了——他们是无恶意的,不是排揎。她了解,仿佛看见水面的云影那样的了解。清晰的,不可捉摸。

那两个人消失了,惜春收回目光。耳边依旧是喧嚣不绝,然而就在这呼天抢地的热闹里。她耳畔响起一种声音。如果说周围的嘈杂是一团麻,这个声音就像是可以抽清的结头,如果说惜春的心是一个茧,这个声音就是可以理出头绪的丝端。

那声音在她耳边笑呵呵地说道——虚热闹!热闹虚!很短的话,听上去念白般铿锵,却是戏音似地飘杳。如指间的风一样一忽儿就握不住了。似真似假,疑幻疑真。她听出此时说话的和先前的是同一个人。仿佛一道闪电劈面劈下。惜春怔仲失神,手帕落在地上。——愿心。点化。佛陀无时无刻不在帮世人打破迷津。而在某些时候,曼妙精深的思想的传递如破空而至的箭矢般清晰锐利,深植于脑海之中,亦可以和一只飞过天空的飞鸟一样,不留痕迹地消失。它可以不受任何因素的制约,是幻象但又是真实的。因着思想的蔓延,佛陀的化身无处不在。

她正这样地沉思着,心境像天际翻滚的云团。一时风雨如晦,一时又似从云底边上透出一线金灿灿的明光来。忽然间,车晃荡了一下停下来。入画赶过来请她,回道:“刘姥姥来了,带着板儿青儿跪在路边哭得泪人似地。夫人忙不开,请姑娘帮着照料,说是乡下人不懂礼数给王爷们看了不好。”

惜春笑了一笑,这就是那两千两的好处了!她放弃了例份的遗产,眼下王夫人对她疑心大去,立时委以重任,连凤姐也比下去了。府里堪大用的人都去了,病的病,弱的弱,失势的失势。倒是她,登台亮相了。这叫什么?“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

“礼数!”她冷笑,继而吩咐入画:“既如此,你叫来意儿把她们好好地带来,不许磕着碰着。也不必去麻烦别人,就来我的车上。”

入画略略吃惊地看她,这位小姐自小洁癖,不要说是乡下人,等闲一般的人都不许进身……今儿——她不敢问,低头应承了,快快地带来。

刘姥姥比前几年老的多,脸上越发的丘壑纵横,像被风化的岩石,一摇就塌陷。惜春握住她的手,刘姥姥的皮肉是青黄暗黑,颜色混杂的叫人想起到了一个时候就会枯萎衰败,面临腐烂结局的树叶。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惜春心里百感交集,张口叫了声姥姥,泪就簌簌地落个不住,剩下的一句也接不下去。刘姥姥的泪也不停,她一路哭来,嗓子已哑,仍嘶声哭道“姑娘……老太太……万福金安的人,怎么能就这么去了?我这样的贱骨头,吃慷咽菜的倒活着,狗一样地活着,倒活着……你说说,这可是怎么回事?”

老人家的哭腔如同悲怆的京胡在绵绵地响着。惜春被她触动情肠,比起府里,眼下这些虚情假意应景儿来的人。她一个八旬村妇,不顾辛劳,一路颠沛着带着家人来吊孝。这份情谊比皇帝的旨意还贵重!而她们曾经给她的,不过是几十两银子,一些多余的,不要的衣物罢了。

她待她们这些如花似锦的人这样真!她这个实实在在,石打铁磨的人,越发映衬得她们这些人镜花水月,情意空虚。

惜春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这些人不孝!姥姥,是我们不孝,那年你进园子来,说起要张画,老祖宗叫我画,我一直拖着磨着,总也画不完。现时人也殁了,园子也没了,我就是想画也画不成了。”她痛哭——“姥姥,我大不孝……”

说起前事,两人对面痛哭,然总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心都是透彻地痛,痛到透明失血。试问两个心破了的人,又如何能弥补别人的创伤?板儿和青儿虽然大了不少,然而眼前的人事都是生疏的。哭是因为看见自家姥姥哭。不安,紧张,凑热闹,都有。两个初解人事的小孩虽也是哭着,眼睛却不时看着车窗外影影绰绰,如山如海的人。

生离死别,是刀划在皮肤上的感受,需是亲身经历,才有至真至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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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23 PM《惜春纪》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惜春思量了一下,决定把刘姥姥祖孙三人带往铁槛寺暂住。青儿羞涩,坐在车上捏住衣襟不说话。板儿看看她,又看看姥姥和惜春,见她们都不哭了,便揭开窗帘探头往外看,许是有人做伴,许是要在青儿面前显示自己大胆能耐,板儿今天大胆的多,过了一会儿将头缩回来,看了惜春一眼,问的却是他家姥姥:“姥姥,我们不是要去府里吗?我来过!我记得路不是这条。”说着,还特意对青儿挤挤眼。

刘姥姥望着惜春讪讪笑,反手一把呼下板儿的手,斥他:“越大越没规矩!”出师不利,板儿的气泄了不少。他本已是垂头坐在一边,一眼瞥见青儿笑看着他。不能被她小看了去!板儿想着,分辨道:“我又没说错!真不是这条路!我来过……”

“板儿好记性。”惜春笑着表扬板儿,不待刘姥姥变脸,接过话去说,“我们今儿有别的地方要去。”板儿见她发了话,方不言语了。

惜春怕和刘姥姥彼此再勾起情肠,这么一路嚎哭伤身体也不象话,她转脸问青儿几句话,青儿一一答了,几句话下来,惜春见她是个斯文清爽的人就很喜欢,于是脱下手上的戒指给她带上,笑道:“这个小玩意儿,给你做见面礼。”



青儿又惊又喜,摸着那个戒指又想要,又不敢收,眼巴巴地看着刘姥姥,刘姥姥自然是不许拿的,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姑娘快收起来,她一个庄户人家的野丫头,成日间下地做事,哪有闲心带着这个,没得弄掉了可惜。”

刘姥姥心直口快。这话等同嘲笑她们是富贵闲人。惜春听了抿嘴一笑,不以为怪。她还没未张口,就听板儿喊了出来:“姐姐你笑起来真是好看!”惜春听了一愣,看着板儿,任她冰雪聪明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若是寻常男子,她可以责他轻狎,或以成人间的游戏规则与其周旋,可板儿是少年心性,对她又天真质朴全无轻狎之意。这样直白坦率面对面的赞美是最让人不知所措,不好反应的。当下也只有点头一笑,按住青儿的手说:“不要脱了,送了你的就是你的。”

惜春嘴角渗出露出一丝苦涩,叹道:“现在不方便,如若是前几年一定接你进园子玩玩,你可以和巧姐做伴。”刘姥姥原还要辞谢,听她说得凄凉,反而不好拒绝,推着青儿说:“野丫头!还不快谢过姑娘的赏!”

正说着,马车停了一下。车夫在外面回说:“四姑娘,家庙到了。”惜春揭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见有很多人在寺门口,吩咐车夫道:“直接送我们去后园,我懒得见这些人!”

“是。”车夫策马,说话间车已别过寺门,直向后园驶去。

车入了垂花门,停下来。园里花木扶疏,远远的是一片翠竹,郁郁森森。风掠过竹梢的声音奏响佳妙的清音。这里是家庙,又是内园。看到熟悉的景物,终于到了!惜春松了口气,对三人笑道“下车吧!”

不待别人叫,板儿哧溜一下跳下马车,刘姥姥叫拦都拦不住,不料后面有一辆车正赶上来,他霍得一下扑到人家车前,惊得那马一阵长嘶,扬起前蹄,车夫惊得半死,费了死劲才使马静下来,定了定神,看清板儿是个半大小子,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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