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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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八十年代-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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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在没有季节的日子里生活得太久。有节制的露珠、阳光、雾气和泥泞,是季节分明的表征。我想起来了:冬天屋檐垂直的冻丁丁像支长长的温度计,测量着村庄的体温。秋季的颜色在稻谷收割后只剩下天空、秋水、树叶、土地。春蚕在把一片片桑叶剪去。夏天的闪电比村庄所有的电灯都明亮。我的呼吸冬寒夏热春暖秋凉。在我离乡时村庄还是这样的季节,这成为我的记忆。可现在,春天似乎从未离开,夏天在室外,冬天早就被融化,秋天的落叶被环卫工迅速扫除。我明白,那个村庄也没有我说的季节了,和我现在的居住地一样,村庄分明的季节也在消失之中。村庄昔日的邻居, 有些人家已经装上了空调,至少都有了电风扇,庄前大桥上再也没有乘凉的人群。我曾裸泳的河流,早已被污染,沉在河中的稻草泛出绿汁和水沫,水草腐烂了,又一簇一簇长出,再也很少有人在河里游泳了。
  好在村庄现在还是敞开的,敞开的村庄仍然有风,仍然有一抬脚就踩到的泥土。因为它的敞开,我才能回到有季节的村庄,过去的村庄。
  在离乡后的二十多年,县电视台记者到我生活的城市采访我。他们有个“天南地北东台人”的栏目,在二一年时就和我联系,我婉谢了。又过了三年,他们带着摄像机和提纲直接到了我的办公室,只能遵命了。我在谈话中说:如果别人觉得我的文章还有点才情,那么,它来自于那个村庄,来自于清澈的小河、葵花上的露珠、麦芒上的阳光和山芋藤上的雾气、田埂上的泥泞。我是和它们一起生长的。当时我没有说出口,还有我自己在寒冷的冬天流下来的鼻涕。
  现在,当我坐在书房时,大雪纷飞。但我已经不觉得我面前的是雪景,而是灾难。我站在街道上,和我少年时站在村口的感觉不一样。那个村庄的雪也是这么大吗?
  我一直设想,在退休之后,能够回到乡村去,不一定就是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庄。我想种地,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这样的想法,在今天可能被视为一种浪漫,甚至是一种中产阶级的情调。坦率说,我并不完全厌恶我今天的生活,虽然在我的周遭有许多让我厌恶的人与事。一个人难免不碰上自己厌恶的人与事,因此,你若是想让自己清净,只有尽可能不做令人厌恶的事情。但洁身自好其实也是很脆弱的,这犹如我小时候,再怎么爱干净,还难免一出脚就会踩到路上的鸡屎、狗屎之类。不管怎么说,乡村的生活总是简单的。我二十岁之前生活在乡村,虽然也有不如意的人与事,但从来没有估计到二十岁之后,会遇见恶到极处的人与事物。所以,我想回到乡村,那里总是会比我现在的处境简单。我已经明白,一切最终都会归于简单。但如果是以前的乡村,我在生活上肯定不适应了,我适应的是其中简单的背景和清新的空气。以后的乡村怎样,我无法预测,可我相信总有这样的地方。
  当然,我一直想有重新走进田野的机会。说亲近自然是矛盾的,文明的进步之一是让人部分地和自然分离;进步之后生了文明病,又需要部分地亲近自然。我想走进田野,是想劳动。劳动之美早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大学期间,唯一有机会赤脚走进田地,是暑假卷起裤管到水稻田薅草。水稻田里的泥柔和润滑,但你不能尽情地滑行,反而要控制自己的步子,否则会殃及水稻。稻田的水中有泥鳅、田鸡和蚂蝗、水蛇游动。我从小恐惧蚂蝗和水蛇,但学会了对付蚂蝗,如果它已经咬住了你的小腿,只要用巴掌一拍,它就会掉下来。可是,我一直没有办法对付水蛇,唯一镇定的是,村里人总是说水蛇不咬人,即使咬了也不要紧。其实,咬了以后还是有些问题的。在水稻田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蛇,只有在河里捞水草时才有让我胆战心惊的时刻。我记得自己趴在船帮上手臂在河水中搅动水草,于是,蛇也顺着水草在自己的手臂上绕圈儿。这个细节,会让我一个夏天都有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在稻田的水放过以后,薅草时留下的脚印就裸露出来,直到收割以后,还可以找到自己的脚印。 。。

眺望与想象(3)
可能因为少年时与田野有这样的亲密关系,我后来对所有作品中关于农事的叙述和描写都有特别的好感。当我读到韩少功的《山南水北》时,我清楚了自己的朦胧意识,我在关于这本书的札记中,说了这本书,也说了自己对过去和未来生活的理解。而种种想法,仍然是在“田野”之上生长的。在我认识韩少功时,他已经在八溪峒筑巢而居。少功移居乡村,曾经是媒体一大新闻,坊间也有种种传说和猜测。——在少功的新作《山南水北》面世之后,可能许多人会发现,当年的一些推测显然小瞧了韩少功的迁居之举。这些年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了的、作为消费主义文化符号的“怀乡病”之类的东西,以及这类符号背后空洞的或者扭曲的灵魂。九十年代以来,文学与思想文化界累积了众多这种文化符号的读本。《山南水北》对积贫积弱的思想和写作方式无疑是沉重的一击。我在图文之间,重逢了当下汉语写作中久违的田野之气,重逢了我所熟悉的那个既“仁”又“智”的韩少功。我不想描述少功的思想状貌,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当他说到他在八溪峒的居所及乡亲时,他是忘情的,仿佛在农家聊天,卷着裤管、袖子,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
  九十年代以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而又杂乱的符号体系中。这是一个庞然大物,许多人面对日益逼近的庞然大物有着不安感。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对抗这样的庞然大物,并不是一个业已解决了的问题。以“沉潜”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的特立独行,是知识分子长期不变的选择。而沉潜者是选择“书斋”,还是选择“田野”,又分出两条路径来。我们需要确立一个支点,让自己的思想与美学在乡村中找到本原并深深扎根。正是在这个转换中,才有可能把“书斋”搬迁到“田野”,才有顶天立地的可能:亲近大地,仰望星空。回到“原来”已经不可能,但在那里重新出发仍然充满诱惑力。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回到生态之中的“新寻根文学”。《山南水北》是一本有关大地的美学,也是有关劳动的美学的书。对山野自然和民间底层的观察与描述,使本书生气勃勃。它所呈现的场景和与之相关的世相,是书斋之外的“象”,也是书卷的字里行间消失了的“象”。少功的文字因此和大地的血脉相连,而我们也因此听到了他的呼吸,闻到了他的汗水,见到了他的两腿泥。而且,我特别想指出的是,那些带有原生态的细节构成了这本书的肌理,这已经是无数作家丧失了的能力。
  当年在寻找中国传统文化和审美的优势时,不少作家虽然也深入民间,但书写历史的观点并未形成。几年前,我在与少功的对话中,他曾经批评我们的史学,认为史学基本上是帝王史、文献史、政治史,但缺少了生态史、生活史;换句话说,只有上层史,缺少底层史,对大多数人在自然与社会互动关系中的生存状态,缺少了解和把握。如果我们在生态史、生活史,或者底层史的视角里考察,那么究竟是选择城市还是乡村,其实并不是个问题。在生态史和底层史的构架中,城乡的结构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感慨,许多知识者盘腿坐在农家的小院子里,我和我的许多同类在阳台上仰望天空。以创作而言,众多的作家和学者已经处于无根的状态,甚至早已被拔根而起。我们心中可有自己的南山北水?

眺望与想象(4)
在诸多农事中,我喜欢的是收割,收割稻子和麦子。少年时,无法用镰刀,只提着篮子去拣麦穗和稻谷。再大些,快成青年了,我已经能够和大人一样在田里挥舞镰刀。在收割之后,就是晒场,晒麦晒稻。在春夏之间,在秋收之后,我和伙伴们就忙着晒麦,晒稻。
  不必说乡场上,那些做了晒场的天井,到处都是赶来吃麦子、稻子的麻雀。随便站在晒场的哪个位置,你双手一挥,大声一吼,埋头啄食的麻雀反应迅速,一个雀跃就逃之夭夭了。大人要干活,不能成天站在那儿大声一吼,双手一挥,老人和小孩这就有了差事。
  碰上星期天或节假日晒场,我们兴奋不已。坐在小凳上,拿根赶麻雀的长竹竿,不时挥挥,麻雀就不敢靠近晒场。但麻雀也有灵性,看你没有更切实的措施,它们照样落到晒场上啄食,你用竹竿赶它,它视而不见。我们要发火了,一边大声吼着,一边用竹竿猛击晒场,麻雀这才受到惊吓,慌张而愤怒地离去。
  但也有不赶麻雀的时候。我们让它肆无忌惮地啄食,然后把它捉住。不用天罗地网,用筛子就行了。先把筛子平放在晒场上,再用筷子长短的树枝将筛子的一边撑起,这样麻雀就可以进来了,树枝着地的一端扣根长绳子,我们牵着绳子的另一头,坐在隐蔽的地方,等待麻雀的光临。常常是这样,你不想捉它时,它翩翩而至;一旦有什么图谋,它姗姗来迟。晒场的谷物翻晒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麻雀来了。我们忍痛让它啄食,屏住呼吸,捏紧绳子,等待麻雀入瓮。常常是这样,麻雀偏偏不上你的圈套。我们实在没有耐心了,只能一边大声吼着,一边用竹竿猛击晒场。就在你心灰意懒时,麻雀又来了,而且真的如你企盼的那样,它钻到了筛子底下,可能是由于太兴奋,你一拉绳子,筛子还没有扑到地上,麻雀就在一瞬间飞了。就这样看着它飞了。麻雀会再来吗?会的,这只不来那只来。看着它飞到了晒场,看着它一跳一蹦地钻到了筛子下面,又看着筛子把它扑倒。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手插进筛子下面,探物囊中。麻雀在里面挣扎,折腾几下,束手就擒。
  这是我们熟悉的那只麻雀吗?它曾经栖息枝头,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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