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好下水的,我来例假了。柱着铁锹站在河边,几只鸭子在草里乱七八糟地扇翅膀。老兵说:“下啊。愣什么?”
苇说:“她有特殊情况。”
老兵说:“打仗的时候,特殊情况就不上战场了?当兵的,流汗不流血。”她指指河里的人:“都是女同志,谁还没一点事情?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苇仇恨地盯着老兵,跟贫农看地主老财一样:“士可杀,不可辱。”她说。赴刑场一样下了水,我也下了。一股冷气直冲肚子,疼啊。抽抽的疼。想哭,不敢。穿着军装呢,革命军人,当什么孬种?
晚上我缩在床上。想家。
老兵来了,伸出手,端着只碗,冒着烟。
“这一点点事情就趴下了?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当兵的,就是这样。”
老兵,我怕你(2)
碗里是姜汤,放了面疙瘩。我想拒绝,因为我恨她。可姜汤太香啦,还有面疙瘩,吃吧,意志立刻土崩瓦解。
刚想说谢谢。老兵说:“明天你要检讨,说说你在下河水之前的私字一闪念。”走了。
油灯下,我打开毛主席语录,抄了一张纸。再写了二张纸的检讨。最后写上:“这些私心杂念,让我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很清楚地记得,纸是军用的。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XXX野战医院。很薄。写得重了就划破了,这是我写的第一封检讨。
苇从上铺爬下来,朝我头上一巴掌:“你傻啊?说自己是狗屎啊?重写。”
苇口授,我写道:“要发扬红军光荣传统,一不怕苦二不死。做一个合格的革命军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第二天晚点名,我读了检讨。老兵说:“基本上触及了灵魂深处,但是还要看实际行动,你们这些干部子弟就是要在革命的大熔炉里锻炼改造。”
我同苇说:“我一辈子都改造不好了,老兵看不惯我。”
苇说:“没事,她那是表现自己。”
“我怕她。”
“没用的东西。你再这样,我瞧不起你了。”
苇瞧不起我,有道理啊。
津贴发了,六块七毛五。七毛五是卫生费,女兵专用。我跑到服务社买了几个芦柑,捧在手里。出门看到老兵,捧不住了,芦柑掉了一地,不敢捡。老兵过来,捡起芦柑放到我手里,不说话,走了。苇听我一说,气得骂:“你有什么用啊?还是军人后代呢。”
终于有了拍老兵马屁的机会了,老兵要结婚了。丈夫是军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我们都听过他的讲用报告,他会一手曲在胸前一手指着天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用换新天。”他参加过越南炮战,是高炮师的参谋。高高大大的人,石柱子一个。
老兵的婚礼在饭堂举行,这是我们所自己盖的草棚。饭桌上放了盘子,盘子上是伙房炒的花生,我们自己种的。还有糖,蜡纸包的硬糖。我跟着老同志们走进饭堂,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婚礼,一支一百支光的灯照着老兵,老兵军装上别着一朵大红花,是所里的老同志用红绸布做的。红花下挂着红布条写着:新娘。高炮参谋也别着红花,红布条上写着:新郎。
所长说了很多话。从抗战说到抗美援朝,然后大家喝酒。再送老兵到新房去。
新房的桌上摆着高高一摞毛主席著作,都是大家送的礼物。红光闪闪。还有一对热水瓶,铁壳的,上面画着一个傣族姑娘在学毛选。我发现这个热水瓶上的姑娘像老兵。
我说:“你同她很像的。”
老兵怔了一下:“是吗?”
“真的很像,很美丽的。”我几乎肉麻起来。
老兵的脸一点点浮起红,漫开来,眼睛弯成月芽,嘴也红起来。
她凑到我耳朵边:“真的?”
我点点头。
“谢谢你呀。千万别同其他人说啊。”她弯弯的眼睛盯着我,很朦胧。
全体军人撤出新房。苇走到我身边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她很像热水瓶上的那个傣族姑娘,她谢谢我。”
苇踢了路边的香蕉树一脚:“我也发现了,你真会拍马屁。”
“我是真心的。”
苇叹一声:“她其实挺美的。特别是幸福的时候。”
结婚幸福吗?一结婚就搬出集体宿舍了,有什么意思?
苇骂我是驴脑子。
所里要去执行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了。这关系到祖国的安危,是对帝修反的一次沉重打击,这是全院动员大会上政委说的。执行任务的地方在祖国的西北边疆。
执行任务的人员挑了又挑,我们都报名了,全被刷下。去的人都是老兵一般年纪的人。
出发前一天,老兵找我。
“我们这次要发展你入团了,我是你的入团介绍人。你这一年的表现很好,是一个合格的共青团员。”她接着说:“你不娇气,就是有的时候还比较清高。”
老兵,我怕你(3)
我楞了,头一次听老兵这么夸我。
“你要学文化,知识就是力量。”我可是正规学校出来的啊。老兵拉拉我的辫子:“你头发总是编不好,不如剪短发好看。”
老兵她们走了。我才知道,她们参加的是核试验。
半年后她们回来了。
看到老兵,我冲上去,抱住她。真瘦啊,肩膀上全是骨头。
老兵立了二等功。
她对我说:“磨菇云还没散我们就牵着狗冲进核爆区了。我们就穿着雨衣解放鞋,戴口罩。狗一个多星期后差不多都生病了,消化道出血,是核辐射病。”
我说:“你们呢?”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革命军人,祖国需要的时候,就是献身的时候。”
老兵怀孕了,每天吐。我和苇跑到海边讨小海、弄点海蛎子。来回五里地。老兵就想吃这个,吃着就哭,问她哭啥?不说。苇告诉我,她是想丈夫了,是啊,那个高炮参谋休假以后就没来过。
老兵临产了,又哭又叫。天快亮的时候,生了。孩子一出来,我们都吓一跳:无脑儿。只有一张脸,后脑勺是平的,出来就没有呼吸。
老兵躺在产床上问:“怎么不哭呢?”
婴儿被护士长盖在手术巾下头。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
老兵被推到病房去了,所长站在她面前说:“你不要紧张,孩子有缺陷,是一个无脑儿,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所长真行啊,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了,钝刀杀人更疼啊。
老兵哭了,很小声地哭:“对不起,对不起。”
她对不起谁呢?
我到军校校学习去了,老兵送我。大榕树下,海风永远吹着榕树的气根,晃着,春夏秋冬。
“到哪里都别忘了咱们所里的榕树,你的名字里也有啊,它生命力可强了。”老兵说。
我朝老兵敬了一个标准军礼:五指并拢,中指对着帽沿边,四十五度。
老兵笑起来:“你的军礼很漂亮。我带的兵军礼行得最好的就是你了,真是军人后代,好样的。”
这是我听到的老兵说得最多的表扬话。
2006年11月。战友小磊从北京来电话说:“记得老兵吗?”
“怎么不记得?我最怕她了。”
“她死了,脑肿瘤。”
我糊涂地握着手机。
小磊告诉我:老兵的男人早就同她离婚了,老兵一人回到北京,得了脑肿瘤,最后是战友陪着的。
我问:“她说了什么话没有?”
小磊说:“一直昏迷,哪里有什么话?清醒的时候说过,挺想她带的那些小兵,特别是你。”
我找了一个地方放声大哭。老兵。我知道,一起参加核试验的同志,你不是第一个去世的。先走的人都是恶性肿瘤。
老兵。我很怕你。老兵。我很想您。
在常人看来,有的时候,医生就是在用科技延续着病人的痛苦。可是,你能让一条命就这样轻易放弃吗?即使亲属要求也不行啊。于是痛苦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事情的时候,麻木便由然而生。这种麻木是很令人心酸的,对病人对医生。为了那些需要救治的人。动物就不得不出面担当死亡的先头部队了。
经历过死亡的人,大都不肯接受对生命的人为摧残。职业军人可能是个例外。这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我看到了两种军人,他们对生命的态度非常对立,目的却一样,为了维护生命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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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狗为伴的小胡(1)
1979年秋天,自卫反击战的英雄风还没吹完,我们院来了一个反击战负伤的战士。
他是分到动物房养狗的。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食堂。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端着一只搪瓷碗,饭菜就在一个碗里,吃得飞快。不和别人说话。
南同我说:“参加战争的人很多都是这样。心理受到损害,不想同别人交流。”她盯着低头吃饭的那个兵:“我爸告诉我,他在朝鲜第一次碰上轰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上全是炸死的战友的血和肉。”南的爸爸是红军,一生见过的生死够多了,在朝鲜差点就精神崩溃。这是南说的。她正在研究一些起心理方面的事情,每天都神叨叨地。
南把我拉到那个低头吃饭的男兵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男兵头都不抬:“姓胡。”
“那以后我就叫你小胡了吧?”
“可以。”
“你哪一年的兵啊?”
“七五年。”
“哈,新兵蛋子。”南笑起来:“我是七一年的兵。她是六九年的兵。”
小胡低着头扒拉饭。
“这个人心理一定有问题。”南说。一脸悲天悯人的样子,而且恨不得就同人家谈心的架势。
南很快就同小胡拉扯上了,她帮小胡喂狗。
动物房里养的不光是狗,还有免子和荷兰猪,也就是那种豚鼠。
这些动物都是用做实险的,免子是练习静脉穿剌的;荷兰猪是做药物实验的。(小白鼠另养在药房,它们娇气,专门用来实验各种抗肿瘤的药物。移植一些肿瘤细胞,再注射药物,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