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记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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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记忆道歉-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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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她也不客气。
  “前段时间我们病房里死了好几个心肌炎的病人。”她抱着一本书说:“你觉得你会步他们的后尘吗?”
  我说:“我不知道,通常都是猝死,所以不会太痛苦吧?”
  她照常冷笑。
  实在是受不了啦,我跑到医生办公室找到同学,说:“你把萍的病例给我看一下。”按规则,病人无权看病历,这是医疗档案,可谁让我是医生,而且还是同学。
  萍的病历让我惊心动魄。她是军区通信连的一个排长,也是一个老病号了,尽管在她的体表看不出什么很典型的红斑狼疮,但她的肾脏已经受到了损害,她的血生化很不正常,她还做过脊柱穿刺,现在她正在服用环磷酰安。这是一种免疫抑制药,我们也用在癌症病人身上。
  “我们打算给她上强的松,可是她不同意。”同学说。
  我不再对她的冷嘲热讽反感。我反而对她异常感兴趣,我不知道我这种好奇心是不是一种缺德。她喜欢读书,几乎对拿到手的每种书都感兴趣。这几天她看的是药物学。她突然问我:
  “我这种病用了强的松是不是会引起继发性感染?”
  “不是继发性,是撤退性感染。也就是说停药的过程要缓缓的,一点点减量,不能一下子停了。否则会发生感染。”
  “会死吗?”
  “任何疾病都可能会死。”
   。。

寻找有尊严的死(2)
她沉默了。素华在那一边大声抽鼻子。萍突然大怒:“你这个人真让人讨厌!”
  萍搓着手,我发现她的双手发白,是那种末梢循环不好的发白,而且有一点肿胀。
  “你在看我的手。我知道你是医生。你在研究我。”她冷笑说。萍冷笑起来异常漂亮,用现在的说法叫做凄美。
  晚上,我觉得眼前有一个东西,猛地睁眼,萍站在我床前,弯着腰看我。月光映在她的白脸和病号服上,惨淡得很。
  我想坐起来,她按住我说:“你胆子真大。听说盯着睡着的人,那个人会被盯醒的。”
  她坐在我床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真够凉的。
  “免疫抑制药是不是会影响性欲?”她问。
  “不会吧?”我还是个女光棍,又没吃过这种药,怎么知道。“听说是不会,不过也有人吃的时间长了会影响生育。”我想到了我们科里的那些用环磷酰安的病人。没人会问这样的事情。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月经了。”她说:“这是不是药物引起的闭经?”
  这家伙神了,药物学我在学校里考了九十五分。她只会比我高。环磷酰安是会引起卵巢功能抑制的。“可是你不能停药啊。”我说:“要不然你试着上强的松?”
  半夜里进行这样的对话,真的是郁闷啊。
  “你说我会像她那样吗?那种形象我是死都不会接受的。”
  可是,她很快就开始脱发了,每天她都很小心地梳头,真的是“惜毛如金”。持续消瘦,吃不下饭。免疫抑制药本来就是会让病人反胃的。这是因为药物干扰胃肠细胞分裂和修复而引起的恶心、呕吐。
  我倒是病情日见好转,吃得香睡得着,每天还顶着星星去长跑。那天晚上的交谈并没有让我们变得亲近,她反而尽量避免同我单独呆在病房里。
  我出院了。也许我再也不会遇到这个人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心来。
  我一直相信有一种东西是会捉弄人的,这种东西不是命运。
  冬天的时候,门诊送来一个病人。是萍。
  她的样子很糟糕。
  门诊病历上写着:神情抑郁、持续低烧、腹泻、排尿困难、头痛、伴有幻听。
  站在她面前,我想笑一下,没笑出来。我说:“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我想到了。你住院时,一听说你的单位我就想到了。”她说,脸上是两块高出皮肤的红斑。头发已经稀少得像一个老太太。
  当年,在我查到的资料里显示:系统性红斑狼疮是无法治愈的。死亡率很高。
  我知道了她在我出院没多久也出院了,她的出院证上写着:病人坚决要求出院。
  她回到了她的老家,一个福建北部山区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离我们院大约是一百里路。汽车是到不了那个村子的。她开始自己治疗,用的是强的松。药是她的家人到县医院去买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停止了用药。然后就是感染,一切都如同那天晚上她问的那些话。
  病在一点点地抽丝一样抽走了萍的活力。
  “我是不是很快就会死的?”她问我。
  我不想骗她。可是记得有一个名人说过:有的时候在病人面前善意的欺骗是可以原谅的。
  “你不会骗我是吧?”她说:“想同你说个事情。想听吗?”
  我点点头,坐下来。
  “我很恨一个人。我恨我妈妈。我从小被她送到乡下奶奶家里养,上小学了才回到她身边。她总是找机会打我。有一次她生煤球炉把火钳烧得很烫让我去拿,我的手被烫焦了。”
  她伸出左手给我看:“我是左撇子,她讨厌。我一直希望她死。后来我找到了机会,我把卫生所发的老鼠药放到稀饭里,可是后来我还是倒掉了,我怕爸爸和弟妹也死。我好后悔啊。”
  “我和我们的指导员好。你知道吧?他有一个乡下老婆,很难看。我和他什么事情都做过了。我喜欢他睡觉的样子。我知道他不会娶我的。我好后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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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有尊严的死(3)
“为什么死的是我呢?”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抢救是残忍的。这完全就是做给那些站在病房外的人看的。
  当护士把萍身上所有的管子拔出来的时候,她真是遍体鳞伤。
  病房外有一个女人大声哭起来了。这是她的妈妈,眉清目秀。我走过去对她喝道:
  “不要在病房里哭!影响其他病人!”
  

记忆中的格格奶奶
现在想起来,1966年的夏天好像就没有过。我天天穿着长袖,怕挨打也怕看别人挨打。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太多的不能忘记的事情。每一次出门,妈妈都让我在手腕上扎一条手绢,怕被别人打破了头好包一下。还有就是穿胶鞋,这样跑起来快一点。
  但是,人性真是残忍,我也一样,还是很想看。很多小孩子就是这么看着学会打人的,下手真狠。我只是不敢打。只干过一件事,把墨水倒到一个阿姨的脸上。到现在也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她已经没机会听我的忏悔了。最近的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格拉斯写了一部书,《剥洋葱》。生活就是这样,常常因为剥开了一颗洋葱,受不了,就会流泪。名人可以在各种场合炒自己,写名人的人也跟着出名。小人物呢?
  我用这样的方式纪念我认识的小人物。有的人不高兴了,这也好。火葬是让一个人的肉体完全离开的方式。我用我的火葬场让那些可恶的年代远离我们,让我的小人物们像凤凰一样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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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格格奶奶(1)
我们学校是大清光绪年就有的。是最早的学习西学的中学堂之一。上中学的时候,我是从五年级直接升上的,那年我不到十一周岁。
  学校门口有两棵巨大的樟树。进校要爬坡,坡上还有两棵巨大的樟树,里面有洞,可以钻进去好几个人。学校的教学区和宿舍分在山坡的两边,都围着围墙。宿舍区的大门上弧形的图案,是西洋雕塑,清代留下的。
  在这个画面下面有一个小摊子,坐在小摊子后面的是一个老奶奶。
  老奶奶穿着蓝褂子,大襟的,领子很高,上面围着绣了一圈小花。老奶奶的头发梳得很亮,一丝不乱,拢在后头,有一根红线绕在中间,然后穿一把银钗子。银钗子很漂亮,上面有鸟还衔着链子。之所以知道是银的,是因为我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笑起来说:“好看啊?”
  “好看。”我又摸了一下。
  “银的。”她把我摸歪的银钗扶正。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银,过去都是听说。
  学校带我们去参观一个地主庄园:墙有几丈高,看得头晕。地主家里有一个晒金台,专门晒银子的。老百姓说当年的一个人不知怎么就进了这个地方,看到那么多的银子,一下子就疯了。见人就是一句话:“没服。”(当地话,意思是不服气。)这事成了阶级教育的生动事例。我们都喊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回到学校还要写心得体会,我写了:我坚决不会要地主的银子。
  “地主有很多银子的。”我想起那个庄园。
  奶奶不说话了,忙她的小摊。
  小摊是卖零食的:一个小小的木柜,盖着一个玻璃罩,里面有很多格子,格子里放着洋桃片、咸橄榄、蜜杨梅、山楂片、糖球、还有一小包一小包的爆米花。运气好的话,米花里还有铁皮小剪刀可以玩。这些东西,一分钱到三分钱。我把妈妈给我买铅笔的钱省下来买这些好吃的。
  只要有同学走过去,奶奶就会站起来,笑咪咪的。她站得急的时候,身子会晃一晃。因为奶奶是小脚。
  奶奶的小脚只有我的铅笔盒一半大。白的袜子,鞋帮是尖的,总是蓝颜色。上面绣着花,荷花最多。有的花我不认识。熟了,我就会问奶奶。
  “这是牡丹、这是桂花、这是凤仙,凤仙加了明矾可以染指甲。”
  第二天,我去买桃片。奶奶拿出一个百雀羚的香油盒,打开,里面是一团红红的东西。她说:“这是凤仙花,我给你染。”
  我的手指尖慢慢红起来了,漂亮得要死。回家路上都不敢碰衣服,就这么扎着手往家里走。
  妈妈看到了,说:“你怎么回事。”
  我伸出手:“奶奶给我染的。”
  妈妈听了,叹口气:“你不知道她住在我们后面?”
  写周记的时候,我用了“喜出望外”形容我的心情,老师在下面还打了红圈,这是好词好句的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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