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工头和他的女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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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工头和他的女人缘-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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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日本的扩张野心延伸到上海、威胁南京。父亲一家只好在硝烟中背井离乡、移居重庆。不久,日军开始对重庆实行扫荡式大轰炸。不分居民、军事设施,都成了日军撒野的目标。一个凄冷的夜晚,几十架日机突然出现在重庆上空。在警报和飞机俯冲惨烈的呼啸声中,无数颗炸弹向手无寸铁的居民砸下来。沉闷、震耳的爆炸声响成一片。一颗炸弹正好落在父亲家的院墙上,震倒了小楼的一角。父亲一家都倒在血泊里。轰炸结束后,救护员发现了被自己父母用身体和生命保护着的父亲。只见他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耳朵。虽然活了下来,可是从那天以后,父亲很长时间都听不到声音。他一气之下把小提琴摔在地上。无论木片破碎、琴弦振颤的声音如何撕心裂肺,父亲都只能用一双泪眼把那活生生的一幕当成无声电影来看。

  后来,父亲受到几位亲戚的照料、漂洋过海来到美国。虽然听力慢慢恢复、在助听器的帮助下完成学业、取得数学博士学位,但是他心里明白、当指挥家的愿望已经成了一个永久的梦想。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的梦想才悄悄地复活起来。他唯一演奏过的《新大陆交响曲》中的每一个音符、旋律、曲调、主题都变得那么清晰真切。记得母亲提到过关于父亲那把特制的椅子。那是一把比酒吧椅还要高出一两尺的座具。总是放在房子当中最适合观景的窗前。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常常坐在这张椅子上,两眼微合、听他最喜爱的《新大陆交响曲》。乐曲中异国他乡清新悠扬的韵律曾经表达了作曲家对故国乡音的眷恋,也同样震撼着父亲的心。听到激动的时候,他就用右手指点左右。仿佛面前排列好他心目中的传奇式乐团。有时候,他愿意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山下好莱坞影城灯火斑斓的夜色,任凭《新大陆交响曲》时而空灵忧怨、时而凝重迅急的曲调在脑海中回荡。

  无论音乐的力量是多么无法抗拒,第二天站在讲台上的时候,父亲又成了那个机敏潇洒的数学家。其实,父亲在许多人心目中都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学者,很少有人知道父亲对音乐的深爱。直到有一天,他宣布要和一位音乐家的妹妹结婚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听音乐会是父亲业余时间的主要内容。

  每当提起和父亲重逢的那一天,母亲的眼角就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生活在美国本土的前日籍居民渐渐恢复正常生活。在一次音乐会上,父亲再次遇见高天朔兄妹。特别是母亲,已经从当年不起眼的小姑娘变成了彬彬有礼的教育系大学生。想当年在上海的时候,每次父亲送高天朔回家都遇见过他的这个妹妹。虽然父亲没有察觉,但在母亲的心中,父亲早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离开上海去美国定居的那些日子,母亲曾经因为担心再也见不到父亲而偷偷抹过眼泪。移居美国不久,就听大人们愤怒地谈论日本侵占上海和南京的消息。她恨这场罪恶的战争,因为它毁灭了她童年的家园、也无情地将她和父亲分隔在两个国家、甚至两个世界。与父亲意外相逢,让母亲几乎忘记了二战后做为一个日籍侨民生活在美国的窘困境遇。

  母亲最感激的是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他“从来就没有把母亲看做日本人”。相比之下,母亲自己的父母,慧玲的外祖父母身边就缺乏类似的理解和同情。因为承受不住在美国生活每天必须面对的敌视、孤独、和自责,老两口不得不返回日本。

  父亲和母亲一起吃饭、郊游、听音乐会、相爱、结婚,度过了他们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时光。然而婚后不到一年,母亲就接到外祖母瘫痪的消息。情急之下,她说了一句让她后悔一辈子的话:请求父亲暂时陪她去日本生活。这句话一出口、父亲好像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见他从沙发上跳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目光中找不到往日的神采。她多么希望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能带着当年送高天朔回家时的那种兄长特有的微笑;或者听说她受到美国人蔑视的时候将她揽在他的宽阔的胸前、对她说“你是善良、无辜的”。他没有转身的意思。高大的身影立在那里、像雕塑一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略微仰起头,用一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调说:“你说的那个国家、我不会去。这辈子不会去。”

  他声音不算大,却很坚定、沉闷。感觉上、好像一颗颗炸弹在耳边爆响。

  紧接着,传来另外一声沉闷的震响。那是书房的门在他的身后关闭的声音。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那个国家、让你想起从前的伤心事。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母亲生病就把什么都忘了。竟然忘了你的亲生父母都被那场罪恶的战争夺去了生命,你自己也受了那么多苦。我和你一样恨那个国家、我恨日本!可是,我不恨我的父母。为了不参与那场战争,他们才决定把全家搬到美国。如果不是战败投降、我的父母宁肯住集中营也不会去日本的。为了感谢他们当年的选择,我本想回去照顾生病的母亲。现在看见你这样,我心里像被刀扎一样。我该怎么办?我不能没有你。从前遇到什么事,我都会想:假如你在身边会怎样做。这次,我真的没主意了……”

  母亲对着书房的门说了半天,里面也没有任何反应。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沙发靠垫,偶然发现父亲的助听器掉在地上。一定是他起身太急了!她盯着助听器,感觉鼻子里有点酸。既心痛父亲这些年默默承受着的苦楚、又为自己刚才那段无人领受的肺腑之言惋惜。她甚至就要决定不回日本了,好好照顾父亲一辈子!

  正待咬牙决定的当口,书房的门开了:“我等你回来。不管多长时间、我都会等。”

  父亲大步走到母亲身边,拿过助听器、把它带在耳朵上。开始用正常音量讲话。母亲瞪大了眼睛听着。在她看来,好像刚才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没有逃过父亲的耳朵似的。

  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里,父亲恢复了结婚前的老习惯: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他那把高高的椅子上、让《新大陆交响曲》把他的感官带到尽可能荒远的地方。去领受那些数理逻辑无法驾驭的灵感世界。每逢假日,他愿意独自寻索这位半个多世纪前的作曲家、德沃夏克、曾经留下过足迹的城市和田园。他旅行到纽约、艾奥瓦州,和来自欧洲的新移民一起唱《恋故乡》。那是一首根据《新大陆交响曲》第二乐章中的曲调创作的歌曲。无论词还是曲,都能让远离故土的人们不自觉地聚到一起,倾听彼此心声的共鸣。唱到动情的时候,父亲喜欢用右手打拍子。也许因为他的动作优雅,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来、聚到父亲身边,和着他的节拍唱每一个字。尽情地唱出只有远离祖国的人们才能透彻理解的曲调。昏暗的灯光下,许多双陌生、含泪的眼睛互相凝望着。他们这样做,或许可以弥补那些单凭音符和言语所无法交换的内含?或许可以从对方的神情当中得到支持的同时又把支持传递给对方。最后,大家拥抱道别,各自回到不久前才在这块新大陆上找到的生活惯例。

  慧玲大学毕业的那年,母亲终于安排好外祖父母的后事,准备带她一起回到父亲身边。没想到,她的旧病复发。她这回病倒后再没有起来。母亲临终时拉着慧玲的手,告诉她、她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而母亲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们父女团聚。

  慧玲临行前接到父亲来信。信纸上有多处湿过的痕迹,好几个字都因为油墨扩散、变得模糊不清了。看来,父亲写信的时候流了不少泪。父亲在信中说:“他本来已经做好带着一家人去看‘新大陆’的准备,现在只能带女儿一个人去了。”

  当时,慧玲的舅舅高天朔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指挥家之一。特别是他指挥的《新大陆交响曲》,深受日本人喜爱。因为他正在美国和欧洲巡回演出,所以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和父亲要去看演出的消息告诉高天朔。

  走出海关,慧玲就开始在人群里寻找父亲。他说过、一定亲自到机场接自己的女儿,怎么“旅客专用通道”都快走完了,还没有看见和照片上一样的笑脸?

  专用通道的尽头站着一群年轻人,大部分带着眼镜。为首的一位像是中国人,因为他的国语讲的很地道。

  “您一定是慧子小姐吧,我叫冯小波。我们都是罗教授的学生,替罗教授接您回家的。”

  “谢谢。我父亲,他怎么了?”

  几个年轻人都低下了头。

  “罗教授,在医院。”

  “请立刻带我去医院; 我求你们!”

  去医院的路上慧玲才知道,父亲已经在当天凌晨去世了。

  本来,几个学生是约好和罗教授一起去机场的。等到早晨上班的保姆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罗教授倒在那把特制的椅子旁边。手里拿着两张票。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慧玲接过两张票,打开一看,不是音乐会的入场券,而是两张飞往中国上海的机票!慧玲明白了,父亲在信中提到“要带着女儿去看的”原来不是交响乐、而是他的祖国。那个离开了40年、正在勤奋地埋葬迷信、落后、和贫弱,并且一天天崛起着的新大陆!

  罗教授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在他去世一年后实现了。

  多亏他的学生们,特别是同样出生在上海的冯小波,深知老师生前心愿。替老师在中国上海、距离当年老房子旧址最近的地方找到一块墓地。分散在全世界的学生、朋友、同事合力为罗教授铸了一座铜像。按照慧玲和冯小波的要求,铜像的右臂微微扬起;右手指间留着一隙空道,正好可以置入一根交响乐团指挥所用的指挥棒。

  安葬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就是向高天朔要一根他指挥《新大陆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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