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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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魂-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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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德民吗,你咋被狗困住了?”随着一声高傲中含着蔑视的问候,狂妄的狗夹着尾巴不知去向。一位头戴狐皮圆帽,身穿狐皮大衣,手拿拐杖,脚蹬黑绒布棉鞋的老人出现在李德民面前。李德民被眼前衣着出众的人惊呆了。世间咋会有这样高贵的人知道他的姓名?他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尽力转动着并不灵活的头脑,回想着衣着华丽、举止优雅的文明人的姓名。他对有钱有势的富人没有多少记忆,他的记忆里最多的是衣着不整、满身尘土、举止粗糙的种地人啊。他熟知的最有钱的人是他要找的崔明仁。崔明仁没有眼前这个人的派头和举止呀。李德民没有认出崔明仁,没有认出曾经为之卖命的东家。

  “你看啥啊?”崔明仁为李德民没有认出他而深感高兴。李德民满含敬畏的眼神,让他看到了自己的高贵和力量,看到了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曾经与他一起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长工都没有认出他来,可见他确实高贵了,富有了,变化了。他为自己的变化而高兴,为自己身上显现出的富有而高兴,为可怜的曾经与他生活多年却没有长进的长工而惋惜。如果被以前的长工认识出来,不就说明自己没有变化吗?

  “哦,是老东家呀!”李德民更加吃惊。多年没有见面的东家高贵了也苍老了。穿着厚实华丽、举止优雅高贵的东家没有了当年的劲头和气力,盛气凌人的架势中满含岁月的沧桑和无奈,虚浮夸大的神气中满含做作和虚假,帽沿下露出的白发昭示着岁月的痕迹和无情,弓着的脊背显示出为发家致富而透支的气血和心力。高大威猛的崔明仁不见了,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之中,剩下的只是一副装裹在华丽和与众不同的衣服里的空壳。傲慢的口气明显地暴露了他的无奈,强装作势的模样更加证明了他的虚假,气喘吁吁的谈吐揭示了他心力的不足。两个曾经一起起早贪黑多年的人的对视中,崔明仁明显没有了过去的力量和心计,没有了往日的志气和勇敢。李德民强装笑脸,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东家”。一个穷苦百姓,一个靠种地为生的农民能咋办?何况还要求东家办事,不能不陪上笑脸,不能不低三下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崔明仁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过早地把这个曾经喜欢却又离他而去的长工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眼前这个人是个有用却又无用的可怜人,用一辈子最好的年华给别人下苦,却没有得到土地和财富,也没有得到安宁与幸福。崔明仁从李德民手里提着的两只老母鸡和见到自己时的谦恭中感到了自己的尊贵,明白了李德民回来的目的,“不会有啥好事情。是不是没有办法生活,又回来求我来了?”他先入为主,高声叫着李德民的名字,问长问短,不给李德民说话和表达来意的机会。崔明仁精神焕发,尽力挺直腰杆,用不可一世的口吻问:“当初你要走,我咋拦也拦不住。现在生活咋样?发财了吧?不会给别人扛长工吧?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回来看我?你来找我,又有啥事情?娃娃们长大了,事情由他们做主,我不管了。我现在老了,啥事情也不管了。你找我也没有用,一切都由孩子们说了算了,我管不了。”

  李德民看着衣冠楚楚的崔明仁,无话可说。崔明仁不听他说明来意和原委就开口拒绝他,甚至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崔明仁不听他说话,不希望他说话,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崔明仁的意图很明显,也很清楚。过去几十年的心血在崔明仁心目中一文不值。他是崔明仁使唤过的一头牲口甚至还不如一头牲口,崔明仁用完他,就把他当作垃圾一样抛弃了。李德民看着崔明仁硬撑着的身躯和不断线的言语,心底里发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哀,“富人的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呀,哪里还有穷人过的日子啊!”

  李德民的悲涕没有赢得崔明仁的同情,相反使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看见老长工回来求自己办事又无法表达来意,崔明仁心里有老猫抓住小老鼠一样的感觉。“当年不是走了吗,今天咋又回来求我?有本事你就别来求我。我不管你是啥事情,能办也不办,能帮也不帮,看你有啥办法?就是死了人也活该!”崔明仁拿定注意,看了看李德民,拄着拐杖,沿着通向宽敞家园的人行道自顾自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咳嗽,嘴里说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

  看着崔明仁远去的背影,李德民没有了主意。是回张家庄,还是去求崔明仁?他孤零零站在熟悉的道路上,站在熟悉的铺满晶莹白雪的土地上,站在曾经熟悉的庄园外面,失去了主张。眼前的一切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一望无际的原野、良田、树木,甚至包括还没有融化的积雪,都是刚刚离去的人的财产。看得出来,崔明仁比以前阔气多了:地更宽了,树木更多了,房子更大了,围墙更高了,更霸道了,也更不讲人情了。眼前的一切都属于崔明仁,是崔明仁置办的家业,是崔明仁积累的财富。财富给崔明仁带来了体面,也助长了崔明仁的脾气。李德民直愣愣地站在冰冷的雪地里,站在他曾经做过几十年苦力的土地上,面对的却是他曾经为之卖命的东家无情的拒绝。东家没有问候,没有招呼,甚至没有普通乡民的一般礼节,哪怕是“喝一口水”这样最简单的问候。这就是他曾经为之卖命的东家!两只准备送给东家的老母鸡跌落在雪地上,扑打着离开了,雪地上留下一绺长长的痕迹。

  “这不是老李头吗?你不是进山去了吗,咋又回来了?”突然而来的问话唤醒了无望至极的李德民。一个骑着粟色大马的年轻人在他身边停下来,并从马背上下来,看着在雪地上扑棱的老母鸡。“哦,是少东家,你可好啊!我正有事求您呢!”看见崔长生下马,李德民非常高兴,担心崔长生像崔明仁一样离开,急忙提出请求。“你回去等着吧。我已经安排人把张拴龙放了。”崔长生一脸客气,不等李德民说明来意,“两只鸡是你带来的吧?”“是,是……是送给老东家和少东家的。快过年了,不成敬意!”李德民诚恳地说。保安队长捡起绑在一起的老母鸡,在手里掂了掂,提着向宽踔的家院走去。

  李德民看着崔长生的背影,心里有说不清楚的感觉和隐隐的担心。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担心什么,不清楚自己的担心来自何方。崔长生会放人?崔长生对穷苦农人有着天生的敌视,喜欢想方设法捉弄他们,喜欢在别人的痛苦中寻求快乐,喜欢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难道这一次是个例外?难道崔长生有善了心?”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总会变化,但愿崔长生变好了。李德民无法明白崔长生放走张拴龙的用意,无法明白崔长生说话的真假,只想把消息告诉张家庄的亲人。

山魂10
10

  张全有父子被抓以后,人们在族长带领下缴清了乡公所的税捐和罚款,缴清了保安队出兵的费用和摊派。他们以为只要交清税捐和罚款,只要有县长说话讲情面,张全有父子就会被放出来,张家三房就会恢复往日的平静,张家庄就会恢复安宁和和谐。经过多方努力,张全有回来了,张拴龙却没有回来,张家三房也没有恢复往日的平静,张家庄没有恢复安宁和和谐。人们觉得丧气,甚至受到了侮辱。张拴龙被抓是三房的耻辱,也是张家庄的耻辱。张拴龙被判刑开了张家庄的先河,毁坏了张家的家风。家不像家,族不像族,村不像村。张全有一家人的心事集中在张拴龙身上,吃饭、做事、串亲访友,无时无刻不谈及此事。张家庄的话题集中在张拴龙身上,人们为三房长子遭受的不白之怨而惋惜,为张拴龙的出路而担忧,为张家遭受的侮辱而丧气。人们期望好消息,期望张拴龙免受牢狱之灾。李德民从崔家庄带回来的消息没棱两可,却似乎看到了希望。尽管消息并不可靠,也不能使人安心,人们仍然欣喜,依然兴奋不已。人们期待着天快一点亮,太阳早一点升起,早一点看到亲人归来。

  张家的高兴让李德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不忍心打碎他们的梦想,不忍心让他们难过。脆弱的家业在灾难中毁坏殆尽,留下的只有伤病的人、被抓的人和没有长大的人。没有了人,这个家还有什么?他们需要好消息,需要亲人归来,需要家庭团圆。谁忍心打碎他们的梦想,打碎他们的期盼?

  李德民默默地看着张家人兴奋的神情,听着人们的议论和祝福。他走出窑洞,在黑暗中看着隐隐绰绰的沟壑和山峦,任凭寒风刺激着皮肤,吹打着苍老的面颊,默默地企求上苍开眼,企求张家早日摆脱痛苦,走出苦难。他无法打消顾虑,不明白顾虑的来历,甚至怀疑是上天给他的暗示。他悄悄回到窑洞,默默地爬上土炕,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抽着旱烟,看着张全有拖着病痛迎接族人,看着妹妹强打精神招呼乡邻,看着孩子们谈论幼稚的心思。

  “你咋啦?是不是不舒服?还是放心不下家里?”张全有听见李德民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关心地问。“我觉得拴龙被放出来的事情有些蹊跷。”李德民披着衣服,摸索旱烟。“有啥蹊跷?”张全有不明白李德民的用意。他像所有人一样被李德民带回来的消息所激动,被未来的期望所感染,沉浸在亲人即将团聚的喜悦里。“崔长生咋这么痛快地放人呢?难道是个例外?”李德民喃喃地说。“啥例外?”张全有躺在被窝里盯着李德民眼前忽明忽暗的旱烟。“崔长生不会轻易放过别人。他从小就让人鸡犬不宁。”李德民说,“他把老张头活活日弄死,到头来还推得一干二净。难道他的秉性变了?他真的会放过拴龙?”“你的意思是……”张全有急忙问。“我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有些蹊跷。会不会是崔长生设的骗局?”李德民说。“啥骗局?”张全有地问。“我也弄不明白是啥骗局。我只是觉得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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