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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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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碱土的穷山,在心事和想象中生动地变移。
  我喜欢这陶醉的感觉。此刻,我对面的墙壁,现出了层层石渣硬土。一股青袅袅的香烟,对着怀抱,旋绕着飘起来了。
   。。

徐小斌 母亲已乘黄鹤去
2006年12月1 日,入冬以来最寒冷的一个日子,妈妈走了。
  正在做晚饭的时候,电话铃突然想起,侄儿轩轩的声音传来:“三姨,姥姥不行了!”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因为前几天似乎就有强烈的预感。“抢救啊!赶快抢救!!”——“已经叫了九九九,正在抢救!”我急如星火,竟然忘了穿毛衣,披了件大衣就冲到夜晚的寒风里。
  在寒风里抖了七八分钟,竟然打不到一辆车!坐地铁!刚刚走进地铁的站口,手机又响了:“三姨,你直接去积水潭吧!”“什么?这么冷的天还要把老人折腾到积水潭?把大夫请到家来抢救,告诉他们我愿意出双倍的钱!”“……三姨,不是的,姥姥……已经走了,抢救无效,已经宣布死亡了……”我的双腿一下子奇怪地软了,走路就象在水上飘,我机械地走进地铁车厢,听见轩轩在说:“三姨,你直接到积水潭后面的太平间吧,等着你来挑寿衣呢!……”
  然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曾经那么丰腴、漂亮、秀气的手,现在干瘪得挤不出一滴汁水,是那种干裂的土地的颜色。妈妈的脸是灰白的,大张着嘴,似乎还想向上天要一口气,只要有这一口气,妈妈还能活,可是上天就是这么吝啬,他再不肯把这一口气给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了。
  妈妈的身上,依然盖着那条家常的旧被子,身上穿的,依然是那件旧毛衣。不知给她买的那些新衣裳,新被子上哪去了,还是因为她舍不得穿,舍不得盖?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约是憋得太久,已经滚烫,那样滚烫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好象能够熔化金属,但实际上无比寒冷——在太平间里化成一股白色的水汽,令人寒冷彻骨。
  我什么都不懂,一九八二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年轻,一切都是姐姐说了算,可现在一个姐姐远在外地,一个姐姐远在美国,弟弟全家和侄儿轩轩,四双眼睛都在看着我。
  我说:寿衣当然要最贵的,最好的。
  太平间的师傅立即把最贵的拿出来,是紫红绣凤的,凤凰是机绣,做工粗糙,土得掉渣,否定。
  然后又把各种寿衣统统拿出来:选定了一套紫色绣万字花的,师傅说,老人西行应当铺金盖银,一看,果然垫的是金色,盖的是银色,就点头要了。穿了一半,轩轩突然跑进来说不行,他说姥姥高寿应是喜丧,按规矩要穿大红的衣裤,告诉我医院附近有卖寿衣的,可选择的很多。
  挑寿衣挑到手软。终于挑到一种真正的大红,手工绣花,福寿字,缎面,金丝绣的垫子,上下有荷花寿字如意,紫红绣梅兰竹菊缎鞋,最满意的是我把那条盖被换成了一条银色绣古画的,上面还绣着驾鹤西行四字草书,雅致且古色古香。
  母亲的脸经过淡装和修整,变成了生前的模样。
  我是最不被母亲待见的一个孩子。这大概是因为我虽然外表温顺,但其实又倔又拧又叛逆。很小的时候便显出这个特质,譬如有一个下雪天,和姐姐们一起到外面玩,把新棉袄全都弄湿了,妈妈说该打,就让我们三人伸出手,由爸爸用尺子打,大姐二姐还没挨上就哇哇哭了,求饶。我却被尺子打到手肿还坚持着:“就出去玩!就出去玩!”含泪咬牙不哭出声——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惜这句老话在我很大了才知道,那时我早已改不过来了,于是这辈子也就只有吃亏。
  小时候我只上过几天幼儿园,阿姨说,走,我们看小鸭子去!我们就排着队走过院里(现在的北方交大,那时叫北京铁道学院)那条石子马路,那条路可以路过我的家,我远远就看见了妈妈在门口晾衣裳。门口有两根晾衣竿,形状有些像单杠,中间系四根铁丝,这两排房的衣裳就都晾在这儿。对我们来说晾衣竿还有一重功效,就是当作单杠悠来悠去,比谁悠得高,比谁做得花样多。
  那一天,我毫不犹豫地向妈妈跑去。尽管阿姨说,不上幼儿园的都算野孩子,我却是宁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儿园了。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为吧,当时我三岁。
  五岁之后,我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坠入了阿鼻地狱。这原因当然是因为弟弟的出生。弟弟是当时父母两系唯一的男孩,在父系,伯父没有孩子,叔叔还没结婚,当然弟弟是徐家第一个男孩;而在母系的说法就更多了,姥姥原来有个唯一的儿子,就是我们的舅舅,死于战乱,姥姥家虽然是大家族,但是她亲生的孩子只剩了母亲一个。姥姥与妈妈的重男轻女世所罕见。有了弟弟,我就被她们抛弃了,并且抛弃得如此彻底。这对于一个敏感的女孩来说,真的就是地狱,何况,在弟弟出生之前,我是被宠爱得太过分了一点,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曾经在大学生练习射击的时候跑到打靶场,希望有一颗流弹飞来结束我的生命。我幻想着妈妈会为我的死流泪,于是我终于得到了自己生时无法得到的爱,每每想到此时,自己就被自己幻想的场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也屡屡想向妈妈证明自己:学习好,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得各种各样的奖,少先队大队长,优秀少先队员……这一切在妈妈看来,统统是零。有一次学校朗读比赛,我朗诵的是《金色的马鞭》,得了第一名,回来把奖状给妈妈看,妈妈却不屑一顾,只叫我快去清扫炉灰——那时,家家都在烧煤球炉子。
  伯父有一回去苏联回来,带回了三件布拉吉,一件白底子青果领,有极鲜艳的绿叶红花,是樱桃那么大小的花,在那时的我看来,真是漂亮极了。这件最大,给了大姐。一件是乳白色的亚麻布,领子和袖口都镶了蓝白格的大荷叶边,很洋气的,给了二姐。我的那件是白色泡泡纱的,在胸口镶了一圈鲜红的缎带,插进镂空的花朵里,丝线挖嵌。照妈的眼光来看,这件是最好的,可是没过几天,吃晚饭的时候,弟弟就偏偏打翻了酱油碟,我的新衣裳就染了一块斑,我哭啊哭啊,我知道新衣裳是不能再复原的了,可我想要父母说一句话,说一句公允或者同情的话,这句话没有等来,等来的是一顿老拳,孩子的心就那么容易被伤害。我其实一直都在做一件事:证明给妈妈看。但最终我失败了。终于明白了我要的是不可能得到的,连上帝都不可能公平。
  我的童年,就像那件泡泡纱的裙子,在红白相间的美丽上面,染了一块斑。
  但依然要感谢妈妈。她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因为她,我学会了画画、唱歌、绣花、织毛衣、钩网袋、编杯子套……有一回她翻箱子,翻出年轻时候描的花样儿,竟厚厚的有一叠,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样子,是一朵半开的花,花心里有一美人的脸,是侧面,有长长的睫毛,我看了喜欢,就学着绣。妈妈有满满一匣丝线,大概有十几种颜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红色和淡青色两种,简直柔和得像梦,后来竟再没见到那样的颜色。妈妈给我一小块白色亚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样儿,用绣花绷子绷了,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绣好,花瓣用了水红,叶子用了苹果绿,美人的嘴一点鲜红,自以为好看得很,然而姥姥把她年轻时绣的茶杯垫拿出来,我一下子就傻了——和那样的精工巧制相比,我的作品实在乏善可陈。
  十五六岁时又给妈妈织了一件毛背心,是紫红和雪青两色线的,织成玉蜀米花样,并不怎么好,几年之后,却仍见她穿着,心里便有种莫名的欣喜。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四个早已长大成人,回忆往事的时候,妈妈总是很喜欢听我们讲,但是很奇怪,所有的记忆都有偏差,生活,就象是《罗生门》,每人眼里都有自己的真实,所以每每回忆起来,总要吵成一片。
  妈妈是北京铁道学院(北方交大前身)四五届管理系的毕业生,当时的管理系,只有寥寥几个女生。妈妈的英文很好,我看过她保留下来的英文作业,那种花体字的英文细如发丝,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妈妈写一笔好字,留下墨宝不多,却件件珍奇。妈妈写了六十年的日记,直至去世前几天,还在写,那样工整的蝇头小楷,现在的人,怕是怎样也不会有这个耐心了。
  告别的那一天,我们电视剧中心的领导去了,送了三个花圈,他们说,你妈妈的相貌好慈祥啊!妈妈的遗象在微笑着,音容宛在。最后的时刻,从美国赶来的姐姐握住妈妈的手,唱了一支小时候妈妈教给我们的歌: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白云快飞开,让那红球现出来,变成一个光明的美丽的世界,风,小心一点吹,不要把花吹坏,现在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万紫千红一起开,桃花红,红艳艳,多光彩,李花白,白皑皑,风吹来,蝶飞来,将花儿采,倘若惹得诗人爱,那么更开怀!
  我们一起加入最后的合唱,柔和低缓的歌声中,母亲的灵魂驾鹤西行了……
  徐小斌,著名作家、编剧、画家,北京人。出版有《羽蛇》、《敦煌遗梦》、《双鱼星座》、《迷幻花园》、《德龄公主》等作品,另有《徐小斌文集》五卷本行世。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国文字在海外发行。
  

梁晓声 玻璃匠和他的儿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城市里总能见到这样一类游走匠人——他们背着一个简陋的木架街行巷现,架子上分格装着些尺寸不等、厚薄不同的玻璃。他们一边走一边招徕生意:“镶——窗户!……镶——镜框!……镶——相框!……”
  他们被叫做“玻璃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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