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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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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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暑假,我为了爱吃梨,跑到梨山去打工,梨山的早晨是清冷的,水梨被一夜的露气冰镇,吃一口,就凉到心底。由于农场主人让我们免费吃梨,和我一起打工的伙们,没几天就吃怕了,偏就是我百吃不厌,每天都是吃饱了水梨,才去上工。那一年暑假,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暑假,梨有时候不只象征分离,它也可以充满温暖。

  记得爸爸说过一个故事,他们生在日本人盘据的时代,他读小学的时候,日本老师常拿出烟台的苹果和天津的雪梨给他们看,说哪一天打倒中国,他们就可以在山东吃大苹果,在天津吃天下第一的雪梨。爸爸对梨的记忆因此有一些伤感,他每吃梨就对我们说一次这个故事,梨在这时很不单纯,它有国愁家恨的滋味。日本人为了吃上好的苹果和梨,竞用武士刀屠杀了数千万中国同胞。

  有一次,我和妻子到香港,正是天津雪梨盛产的季节,有很多梨销到香港,香港卖水果的摊子部供应〃雪梨汁〃,一杯五元港币,在我寄住的旅馆楼下正好有一家卖雪梨汁的水果店,我们每天出门前,就站在人车喧闹的尖沙嘴街边喝雪梨汁;雪梨汁的颜色是透明的,温凉如玉,清香不绝如缕,到现在我还无法用文字形容那样的滋味;因为在那透明的汁液里,我们总喝到了似断还未断的乡愁。

  天下闻名的天津雪梨,表皮有点青绿,个头很大,用刀子一削,就露出晶莹如白雪的肉来,梨汁便即刻随刀锋起落滴到地上。我想,这样洁白的梨,如果染了血,一定会显得格外殷红,我对妻子说起爸爸小学时代的故事,妻子说:〃那些梨树下不知道溅了多少无辜的血呢!〃

  可惜的只是,那些血早已埋在土里,并没有染在梨上,以至于后世的子孙,有许多已经对那些梨树下横飞的血肉失去了记忆。可叹的是,日本人恐怕还念念不忘天津雪梨的美味吧!

  水梨,现在是一种普通的水果,满街都在叫卖,我每回吃梨,就有种种滋味浮上心头;最强烈的滋味是日本人给的,他们曾在梨树下杀过我们的同胞,到现在还对着梨树喧嚷,满街过往的路客,谁想到吃梨有时还会让人伤感呢?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三日

 

 

 

 

野姜花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流浪岁月,仅剩野姜花的兴谢在每年的秋天让人神伤。后来我住在木栅山上,就在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处,秋风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灵则迎风飞展。我常在那颓落的墙脚独坐,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感觉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来形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我把买来的野姜花用一个巨大的陶罐放起来,小屋里就被香气缠绕,出门的时候,香气像远远的拖着一条尾巴,走远了,还跟随着。我想到,即使像买花这样的小事,也有许多珍贵的经验。

  有一次赶火车要去见远方的友人,在火车站前被一位卖水仙花的小孩拦住,硬要叫人买花,我买了一大束水仙花,没想到那束水仙花成为最好的礼物,朋友每回来信都提起那束水仙,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长辈,这位老妇年轻时曾有过美丽辉煌的时光,我走进巷子时突然灵机一动,折回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说:〃青春长久。〃竟把她动得眼中含泪,她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人送我玫瑰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有人送我玫瑰。〃说完她就轻轻啜泣起来,我几乎在这种心情中看岁月蹑足如猫步,无声悄然走过,隔了两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犹未谢尽,原来她把玫瑰连着花瓶冰在冰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让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会路过复兴甫路,就在复兴南路和南京东路的快车道上,时常有一些卖玉兰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妇人,他们将四朵玉兰花串成一串,车子经过时就敲着你的车窗说:〃先生,买一串香的玉兰花。〃使得我每天买一串玉兰花成为习惯,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有人敲车窗卖给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错,好像走过一条乡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鸟语。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东部的东澳乡旅行,所有走苏花公路的车子都要在那里错车。有一位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卖着他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百合,那些开在深山里的百合花显得特别小巧,还放散着淡淡的香气。我买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看着远方海的湛蓝及眼前百合的洁白,突然兴起一种想法,这些百合开在深山里是很孤独的,唯其有人欣赏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显了它存在的意义,再好的花开在山里,如果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一把花想起来自有它的魁力。

  当我们在随意行路的时候,遇到卖花的人,也许花很少的钱买一把花,有时候留着自己欣赏,有时候送给朋友,不论怎么样处理,总会值回花价的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菊花羹与桂花露 

  有一天到淡水去访友,一进门,朋友说院子里的五棵昙花在昨夜同时开了,说我来得不巧,没有能欣赏昙花盛放的美景。 

  〃昙花呢?〃我说。

  朋友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食物说:〃昙花在这里。〃我大吃一惊,因为昙花已经不见了,盘子里结了一层霜。

  〃这是我新发现的吃昙花的方法,把昙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锅里熬,一直熬到全部溶化了,加冰糖,然后冷却,冰冻以后尤其美味,这叫做昙花冻,可以治气喘的。〃

  我们相对坐下吃昙花冻,果然其味芳香无比,颇为朋友的巧思绝倒,昙花原来竟是可以这样吃的?

  朋友说:〃昙花还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人间一绝,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

  〃什么是桂花露?〃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放在瓶子里,当桂花装了半瓶之后,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春天的时候,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比蜂蜜还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在山里往得久了,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听说他们已经吃了几代,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没想到一做就成,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了桂花露的。〃

  后来,我们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饭,他在厨房忙了半天,端出来一大盘菜,他说:〃这是菊花羹。〃我探头一看,黄色的菊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一瓣一瓣散在盘中,怪吓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我的菊花羹里以菊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较少,所以清澈可食,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叫做'食花之店',只要卖昙花冻,桂花露、菊花羹三样东西,春夏秋冬皆宜,包你赚大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哪来这么多花?菊花羹倒好办,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了,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不比自家种,吃起来安心。〃

  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论,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根茎是不对的,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华,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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