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先是停在油菜花上静听,一边听一边吮吸阳光,听完一闪就不见了,或飞上高空,或贴近水面,灰暗沉重的心情一下也变得明亮、轻盈,可持续的时间并不久长。看来蜻蜓也靠不住,实在不稳定;自己的心情更是如此。正艾心想,可这有什么不好呢?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想着想着,蜜蜂又嗡嗡飞来,扰乱他的思绪。黄昏总是和蜜蜂一起来临,飞在忽远忽近的天边,让正艾感觉到,这世上许多幽深的事物都这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飘忽不定。天一暗,山林溪水又都变得暗淡灰红,然后就没了色泽,归于幽暗寂静。等月亮出现在水中又是另一种心情,仿佛一把镰刀,割破水帘又沉入水底。每当正艾在山林水泽间独自玩耍,追逐着那些天上飞的、心里想的;正清总是挑着沉重的担子,和挑夫们一起排着长队,走在山路上,并低头喊着号子:“一扯船,二摇金,三挖煤炭伤人心……”
在烟村这样的水码头,出行、运输、商贸往来,都离不开大小船只。扯船又叫拉船,也叫推船或跑船,是烟村最基本的谋生手段。而在黛溪与长江的交汇处,有几个天然岩洞,曾经有人在洞里挖出金沙,淘出少量黄金,但收入有限,这就是“摇金”。后来因为岩洞坍塌,这门营生几乎断绝。至于“三挖煤炭”,是指在南面的羊耳山里,有一座小型煤矿,矿藏有多丰富,人们不得而知,但许多家庭都靠它生活。正清虽然只比正艾大五岁,但哥哥就是哥哥,弟弟总是弟弟。哥哥不仅体力更强,而且更懂得为父母分忧,挑起家庭重担。有了这样的哥哥,加上天生多愁善感,正艾自然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蜻蜓、蝴蝶和野花上的蜜蜂身上,并时常照一照那面神秘的铜镜。兄弟俩都早出晚归,但渐行渐远,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哥哥天不亮就加入了挑夫的行列——常常是二三十人的队伍,挑着大米、木材、煤炭或药材,排成一队,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来回上百里;走到中午,其中一个“老挑二”当地人的说法,指经验丰富的老挑夫。大喊一声:“歇气——”所有人都同时放下担子休息。俗话说:“老挑二不在忙上,初一过了还有十五,太阳落土还有月亮。”老挑二就这么稳健又稳当,稳稳当当地承受重负,忍受贫穷,从不抱怨,从不反抗;而他们的道路如此漫长,走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小扁担挑成老挑二,吃苦受难的命,从来都一样。正清边走边想:神兵为什么造反,又为什么失败了?自己为什么要射死袁大菩萨?——为救弟弟和善珍。可还有别人呢?母亲和妹妹,父亲和爷爷,还有长江边那么多受苦人;只看见别人欺负他们,没看见谁来救他们、保护他们。单靠我谭正清一个人行吗?至于小小的善珍,为什么一想起她,心里就会隐隐作痛?她的到来,为什么不仅没有给自己带来喜悦和幸福,反而给自己增添痛苦呢?——她来是来了,可住在虞家大院;随着年龄的增长,见面也越来越难了——她和我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每每想到这些,正清的心情都格外沉重;而心情一沉重,肩头的煤炭、柴火反而变轻了。是的,我还能挑起更重的担子。正清暗想,等着瞧吧,冉瞎子都说了,我将来必定是个大英雄!射死袁大菩萨,不过是一点小意思,惊天动地的大事还在后头呢!他就这样挑着担子走啊走,边走边想,边想边走,转眼间,已经十四岁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四章·聚兴昌(2)
回到家里,正清很少看见父亲,他一直在外面辛苦劳碌,重整家业。母亲更是起早贪黑,下地干活,料理家务。只有弟弟正艾不做正事,早出晚归,不是在江边撒野,就是跟冉瞎子学些情歌回来,听得正清心神不宁。这一天,正清刚挑煤回来,累得瘫在那张旧躺椅上;天已经黑了,父亲母亲都还没回家;正艾却站在窗前对着月亮唱歌:
凉风绕绕天要晴,画眉绕绕要出林。
马儿打扮要出阵,姑娘打扮要嫁人。
他唱得那样投入,全然不顾屋里空空,也没看见正清回来。而正清正倒在旧躺椅上,累得直喘粗气,就听见这样的歌,看见铜镜在月光里一闪一闪的,把两个小人映在窗户纸上;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他顺手捞起扁担,朝弟弟砸过去,正打在正艾头上。正艾头破血流,可梦还没醒。
父母回来,都向着弟弟。那是正清唯一一次对弟弟动手,日后,他后悔不已。
由于爷爷钻水之后,上来的只有铁锚,爷爷再没上来,“民熙”号船长一共补给父亲三十块洋钱,算是工钱和给死者家属的补偿。人已经去了,再说什么也无可挽回,拎着沉甸甸的钱袋,父亲默默回到家里,一路上还哼着爷爷在船上常喊的号子“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过了青滩莫夸嘴,前面还有个乌梢尾……”直到这时父亲才意识到,原来这些号子,字字句句都浸透着船工的血泪。
回去之后,父母商议,觉得跑船、钻水都是要命的行当,不是长久之计。而三十块洋钱刚够还债和赔偿船老板的损失。船老板陆永隆说:“这还算是便宜的。”父亲也没话好说,又借了一笔钱勉强重修了房子。全家人不得不重新规划今后的生计。
陆永隆还做着烟土生意,这一本万利的买卖一般人不敢涉足。可全家被逼到了这一步,父亲谭孝明决定铤而走险,他将目光转向了长在深山野地里的那一片片红罂粟。
一向小心谨慎的父亲从不贸然行事,他先是独自去山里察看行情,随后便带着几个伙计一起去收货。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收些青菜头回来,再运到码头上装船,卖给外来的商贩。只有接货人知道,青菜头里藏的什么宝贝。
母亲坚决反对:“跑船不行,还有几亩祖田。再穷也不能做这违法的事情!”
而父亲说:“谁愿意做这要命的‘青菜头生意’呢?可是房子烧了,爹又不在了,光靠山上那几亩祖田,一家人怎么活?”
母亲不说话了。
父亲又说:“放心,等渡过这个难关就改行。”
可话是这么说,上手的生意,哪肯轻易放弃?自从做了这青菜头生意,眼看着家境一天天好起来,父亲变得更大胆,也更贪心了。不仅没有改行,反而把生意搬到家里来,在家里开了个小作坊,把鸦片坯子加工成粉末状的吗啡。
在烟村,这样的小作坊总共有十来家。一段时间里,正艾临睡前总听见厨房里的小铁锅咕嘟咕嘟响。后来才知道,铁锅里装着用麻绳缠着的高温瓶子(以防爆裂),瓶中装着鸦片熬成的坯子,加上芴水,放在小笼屉里蒸煮;然后倒在盆里,点上卤花,使鸦片从水中分离;再用绸子布收拢,就制成像汤圆一样灰白色的吗啡。有人买去,放在锡箔上,在下面点火,就抽起了白粉。在1949年以前,长江边鸦片盛行,许多家庭因此家破人亡。大人们抽鸦片上了瘾,卖了田土房屋,甚至老婆孩子。孩子们不懂这些,但有个头疼脑热或闹肚子什么的,也吃点鸦片,吃完就好了。正艾说,他也尝过几口吗啡,那是好朋友木木从他父亲那里弄来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聚兴昌(3)
木木的父亲名叫张无有,原先是个川剧演员,还会说书、打金钱板,后来因为染上毒瘾,被戏班子开除,去老街的一家油坊当伙计。木木刚一出生,母亲就大出血死在了产褥上。父亲染上毒瘾之后,又将年幼的木木卖给了冉老二。然而木木的噩梦还没有结束,这可怜的送娘儿日后又摊上一个狠心的后娘,姓熊,木木叫她熊妈。熊妈一进门,木木就被赶出家门。木木比正艾还小一岁,小小年纪就到处流浪,讨口要饭。
而所有这些,正清都看在眼里。和父亲一样,正清有着坚强的意志力,凡事克制自己。而相比之下,正艾更像爷爷——“哪儿黑,哪儿歇”,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
对于鸦片、吗啡,正艾还偷来尝尝,而正清一向深恶痛绝。有一次,趁父亲不在家,正清就向母亲抱怨:“看看木木一家,父亲还在做他的‘青菜头生意’!”
母亲只能安慰道:“父亲说过,马上就不做了,马上就不做了。”
而正艾在一旁做着鬼脸,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房子重修之后就是现在的样子。等生活再好一些,父亲又买了一条柏木船。正清十四岁就独自驾船,在江上打鱼。而正艾这时开始在禹王宫里的烟村小学读一年级,这一年,他九岁了。
禹王宫位于烟村老街,建于清道光年间,硬山式屋顶,抬梁式梁架,内有正殿、侧殿共五间,正面的匾额上写着“禹王宫”三个大字。从青石阶梯上去,上方就是正殿;正殿中央,端坐着禹王神像;禹王的右边,立着天皇、地皇、人皇,左边是关羽、关平、周仓。而教室设在正殿对面的戏楼。清晨,正艾就坐在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朗读:
国旗飘,青天高,
白日光明,满地红光照。
……
国旗国旗我爱你,
对你行个注目礼!
这是第一课。而对正艾来说,上学的乐趣不在读书,在于一边读书,一边偷看旁边的神像和善珍——和他同岁,善珍却已经上三年级了,学校里到处是她的影子;读书声中,总能听见她的声音。再看庙里,晨光穿过深红的帷幔,照在禹王脸上;禹王瞪着眼睛,面色凝重。而关公侧身,觑着丹凤眼,扬起卧蚕眉,手持青龙偃月刀,正和禹王商议着什么,长长的胡须在晨风里飘动;关平牵马,周仓执刀,护卫着关公。另一边的天皇、地皇和人皇各怀心事,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一天放学,善珍从门前经过,正艾上前问道:“虞善珍,你还认识我吗?”
善珍一甩辫子,大声喊道:“正艾!我一直在找你呢!”
久别重逢,不必多说,他们就像两只燕子一样飞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