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谁?”林粼问。
“不说那个。”素涵苦笑道。
而素梅继续说:“他们还住在隔壁,就是谭治福和他的儿子谭家虎。”
“噢,这些名字我都听到过。”我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素涵说。
我又喝了一口老荫茶,感觉四周有一大片树荫,树上停着白鹤。
“真正是文天祥的后代啊!”林粼感叹道。
可素涵突然问道:“文天祥是谁?官很大吗?”
林粼愣了一下,说:“官很大,还是我们民族的大诗人、大英雄。”
“哦!”素涵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就说:“再添点儿稀饭。没有菜啊!”
说是没菜,桌上摆了八样:自家做的腌豇豆、萝卜,还有麻辣豆腐干、牛肉和好几样新鲜蔬菜。大家边吃边聊。原来早在我来烟村之前,林粼已认识了素涵;素涵还把父亲文润昆留下的一份遗作交给了林粼,而他自己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还差点儿扔了。
素梅道出了其中的缘由:“父亲一辈子最爱读书,可惜到我们就断了——因为成分不好,我们只读到初中。那时候,父亲一直在田里劳动,也没工夫教我们。先是灾荒年,后来又是“*”,能活出来就不错了。”素梅说着,流露出一种酸楚的眼神。但尽管如此,在她和素涵身上,我都见出一种忠贞善良、温润如玉和顶天立地的优美。
正清问素涵:“听说你前两天在小狐滩捡到一把铜剑?”
“是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剑。”素涵说。
“我看到过,柳叶形状的,硬是漂亮,怕是有年头了。”木木说。
“还可以。”素涵笑着说。
“拿出来看看嘛!”正清说,“我从前捡到过一枚铜箭头,可惜还没过夜,就射出去了。就是那一箭,射死了袁大菩萨。”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3)
“噢,”素涵低头说,“我捡的那把剑也不在了。”
“丢了?”正清问。
素涵摇摇头说:“卖了。”
“卖给谁了?”正清问。
“文物贩子。”
“卖了多少钱?”木木问。
“我要一千,那人只给了三百。”素涵说,“三百就三百吧,反正也是捡的。”
“可惜可惜!”正清说。
“肯定不止这个价钱!”木木说。
“哎呀呀,素涵,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林粼又说。
素涵感到有些尴尬。这时,来了一位客人帮他解围——
“卖了就卖了,没啥子的,换点零花钱也好。”说话间,从门外进来一位老人,面如乌羽,满脸皱纹,身形枯瘦,目光炯炯有神。一问才知道,原来就是虞祐庭的长子,虞善珍的哥哥虞善堂。“想当年你们文家什么没有?你父亲把文家大院都捐了。这一把铜剑又算得了什么!”善堂接着说。
“就是就是。”素涵附和道。
“唉,卖了就卖了,求衣食嘛,不去想它了!”木木又说,“当年你们虞家还不是把田土、房子,还有多少口箱子都交出去了不是?”
“噢,那个不说。”虞善堂笑着一摆手,点了支烟,问道:“家里来客了?”
“就是,一个是南京来的老师,一个是北京来的诗人,都喜欢烟村。”木木说。
随后,我们又做了自我介绍。
“哦,那么远赶过来,不容易不容易!”虞善堂说。
“见你也不容易啊,虞老师!”正清招呼道。
“哦,失礼失礼!”虞善堂拱手作揖。
“几十年了,虞老师还那么客气!”正艾说。
“哪里哪里,你们慢慢吃,我转转就来。”他说着转身要走。
“莫忙,虞老师,吃了再走。”
“吃过了。”他说。
“坐一会儿吧,虞老师。”我和林粼都站起来说。
“这是烟村的大画家虞善堂。”木木又介绍说,“烟村的事情,他知道得最多。”
“什么画家?就是碗场的油漆工。”善堂说。
问及老人的经历,虞老师只草草说了两句:“解放后在小学教书,教美术、语文。改革开放以后,开始帮人画碗、画家具。”
我们正说着,木木已经困得不行,说先回去睡瞌睡了。木木一走,正清、正艾也起身告辞了。而我和林粼都习惯了晨昏颠倒,就留下来,跟着虞善堂老师又走了一程。而回想这一程又一程,总有前辈指引,带我们深入往昔,发现一个又一个未知。在烟村,我们始终怀着感恩的心情。
没想到他们一走,虞老师就小声说:“从前看见他们,相当怕哦!”
“怕谁?”
“谭正清,你们认识吧?解放初,他可是烟村的军代表,叱咤风云的人物哦。我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跳的水……”虞老师话中有话,我们都来了精神,尽管这种精神在晨光里变得昏昏沉沉。但也许正是我们的虔诚与执著,感动了虞老师;老人抽着烟,喝着老荫茶说:“在烟村,我一辈子都是客。不过文家、谭家,我都熟悉。还有一个姓刘的,叫刘大康,也去世了。从前我喜欢画画;素涵的父亲文润昆喜欢写诗、说书;刘大康会看相、医病。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游玩,人称‘三仙’,可惜现在就剩我一个了。那时候,我们青春年少,什么都不用愁,成天无忧无虑的,过着神仙日子……”老人家说着说着,就拉开了时间的帷幕,好戏又开场了——
1938年夏天,片片金光叠在禹王宫的琉璃瓦上,净瓶中的小黄桷树还没有长大,却依然青绿、挺拔。三位少年手摇折扇,头戴瓜皮帽,身穿龙纹丝绸短褂,从老街信步走来。一进门,幺师幺师:指在戏楼跑堂、打杂的师父。便招呼道:“‘三仙’驾到——里边请!”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4)
“三仙”跟着幺师,来到戏台前的专座。点心、果品随即端上来。“少爷喝什么茶?”
“六安茶。”润昆说。
“对不起少爷,什么是六安茶?这里没有啊。”
“有老君眉吗?”润昆又问。
“也没听说过。”幺师摸着脑袋说,“这里只有沱茶、茉莉花茶,还有……”
“算了算了,扫兴!不喝了!”润昆说。
“对不起少爷,您看要不要……”
大康一拍桌子,“拿酒来!”
“好!”润昆说,“你们想喝什么酒?”
“都行。”善堂说。
还是大康干脆,“来一壶烧酒!快点儿哦!”
“要得。”幺师跑开,不一会儿,酒端上来,外加几碟小菜。
大康端起酒杯说:“润昆兄,刚才你点的茶,大概只有栊翠庵栊翠庵:《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妙玉修行处。人们曾在此品茶。才有,改日上那儿喝去?”
“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润昆说,“来,干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正是正是。”大康说,“不过润昆兄,恕我直言,我看你最近读红楼,陷得有点儿深哦。”
“就是就是。红楼幻梦,进去容易出来难!”润昆说。
“那可也有点恼火恼火:方言,指麻烦、不好办。哦!”大康说。
“愿闻指教。”润昆说。
“依兄弟愚见,这宝黛二人,虽然‘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可最终都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一个都没活出来……”
“大康兄,你怎么跟贾政似的说教起来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噢!”
“先听我把话说完。我不喜欢贾政,也不像他那样想。在我心目中,国人最了不起的,还是要数你们文家祖先信国公文天祥老大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才是千古绝唱。”大康说到这里,两人轻轻碰杯。大康接着说:“所以我想,与其沉湎于《红楼梦》中,不如怀想祖先,为国为君,为民族大义奋斗不息;不成功,便成仁;不图个人升官发财,但求民族之自尊自强。”
“数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哦!”润昆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正如醍醐灌顶……”
“其实这也不是我说的。不瞒你说,最近我读到了陈独秀先生的《新青年》,一看就入迷了,比你读红楼,陷得更深些……”
“来来来,先干了这杯!”润昆说。他们正要干杯,才发现善堂不见了。
二人饮尽杯中酒,起身找寻。原来就在他们畅谈之时,善堂已走到戏台前,轻轻扇着扇子,仔细欣赏着镶在戏台下方的一幅长长的木雕:独上高楼的饮者正抚琴望月;撑船撒网的渔翁出没于惊涛骇浪间;采撷鲜果的童子聚在仙山琼阁;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抬起花轿,不知来到哪家小姐的大门前……一条江和江边的生活都凝聚其中,善堂看入了迷,忽听身后有人喊:“善堂,善堂,快过来喝酒!”他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另一幅图景之中——
夏日的禹王宫游人穿梭;青藤爬满四面白墙;石阶两侧生出青草、青苔;黄色琉璃瓦与女宾们的旗袍相互辉映;笑声在阳光里溢彩流光。循声望去,太太、小姐们正站在走廊上嗑着瓜子,有说有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善堂的妹妹虞善珍——她身穿孔雀蓝的旗袍,独自一人,手扶着栏杆低头不语,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流水辫。这一年她十五岁。
“看什么呢,善堂?”大康问道。
“到处是风景啊!”善堂回答。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5)
“看那面,梳着独辫子的那位!”润昆问。
“是不是你妹妹虞善珍噢?”大康问。
“好像是吧。”善堂笑道。
“真是笑人,自己的妹妹也认不得了?还‘好像是’呢!”大康说。
“不瞒你说,不是我认不得她,是她女大十八变。我这当哥哥的,也摸不透她的心事。”
“许久不见,猛一亮相,真让人心头一惊!”润昆说。
“谁?”善堂问。
“瞧,才子佳人,粉墨登场了!”说话间,鼓乐齐鸣,小生登台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