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灵自传-岁月与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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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灵自传-岁月与性情-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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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农场后,始终没有宣布再教育的期限,没有人知道我们究竟要在这里呆多久。环境和生活毕竟太单调了,人们渐渐都疲塌了。年轻人火力正旺,开始想女人,学六连成了人们口头最有诗意的一个词儿。平时聚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是老婆问题,才二十多岁就称之为“老大难问题”了,真个日夜盘算,长叹短吁。有些湖南学生已娶妻,老婆来探亲的日子,住进连部一间小屋,人人眼馋。睡在我对铺的那个学生特无耻,经常兴高采烈地大谈和老婆做爱的细节。

  我仍是一个爱情上的理想主义者,自命清高地对这一切嗤之以鼻。但是,我也厌倦了单调不变的生活,渴望变化。因此,1969年10月,当部队要抽选一些学生去附近的正规连队锻炼一个月时,我就积极争取,终于被批准。我在那里表现很好,干部和战士都喜欢我,受到了团一级奖励。最高兴的是过足了打靶的瘾,我意外地发现,我的枪法相当准,卧姿百发百中,跪姿和立姿也脱靶甚少。然而,没想到这次出行染上了肝炎病毒。

  回到学生连不久,有一天,我感到浑身乏力,没有一点胃口,两个同学便陪我去团部医务室。到了那里,一量体温,已烧到39度,医务人员让那两个同学马上送我去师部医院。所谓送我去,也是要我自己走去的,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完这几公里路程的。师部医院也十分简陋,几间茅草房,没有医疗设备,甚至不能验血,我住在那里,一直被当做感冒治。八九天里,高烧持续不退,完全不进饮食,靠输液活着,上厕所时几次昏倒。我对那个精神抖擞的院长说,我的病不像感冒,应该是消化系统的毛病。他立即称是,说可能是肝炎。事实上,黄疸性肝炎的症状极为明显,脸色蜡黄,尿也黄得发绿。

  在病重的那些天里,我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我的床正对着门口,门外架着一条木板,是给病号分发饭菜的地方。有一天,正是开饭的时候,我在昏沉中突然眼睛一亮,看见领取饭菜的队伍里有一张美丽的面庞。从此以后,我的卧病生活有了意义,便是等候开饭的时刻,看一眼那张脸庞。高烧退后,我可以起来活动了,就常常在院子里看见那个女生了。师部医院住着几个来自印尼的华侨女生,她是其中之一,她们在洞庭湖区另一个农场劳动锻炼,得了一种怪病,一条腿——仅仅一条腿——没有了支撑力,因此走路时必须向一侧大幅度地弯下身子。这么美丽的一张脸配上这么古怪的走路姿势,真使我无比同情,我越发怜爱她了。另一个女生察觉了我的心思,仿佛不经意地和我聊起她,说她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再没有回去过。听说直到锻炼结束,这几个女生的病仍无好转,但愿她们后来治愈了。

  我出院之后,连里照顾我,不让我再干重活,我成了一个牛倌,任务是看住几头水牛,不让它们损坏庄稼。这是一项无中生有的工作,专为我而设,这些水牛其实从来无人看管,也不需要看管。在农场的最后两三个月,我天天坐在水塘边看天上的云和手中的书,与这几头水牛为伴,过得十分逍遥。 
 


二、诗人与狗司令

   
 
  在学一连,我有两个绰号,一是诗人,二是狗司令。

  叫我狗司令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连里养了几条狗,我爱和它们逗玩,给它们喂食,它们都听我的号令。其中一条狗特别依恋我,我出工时把它带在身边,它就会一直坐在田埂上耐心地等我收工。有一回,它自己跑到田里来找我,跟随在我左右寸步不离,情绪很不安。回营房后才知道,原来那天上级命令打狗,它一定察觉情况不妙,就跑来寻求我的庇护了。结果,别的狗都被杀死,它幸免于难。此后一些天里,我天天带着它,躲过了风头。

  写诗是我的积习。除了诗,我还常写日记。排长看见我躲在床角写东西,就投以怀疑的眼神,有一次终于走过来盘问我写什么,并教育我好好改造,不要再乱写。房间里两列大通铺,站在门口看一眼,谁在做什么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私人空间。事实上,只有我经常在写东西,难怪惹人注意。我心想,我写的一些诗不是挺革命吗,何不公开,免得人猜疑。于是,我给排长看了几首诗,也给排里的一些同学看。连里开晚会,有的同学便要求我朗诵,我照办,结果大受欢迎,诗人之名传开了。这一着很有效,此后排长看见我写东西再不盘问了,我获得了一定的自由。我们连的多数学生毕业于湖南本地学校,湖南人颇尊重文学,他们在发现我是一个诗人以后,都对我相当友好。

  在湖区,天天接触的事物是太阳、大地、泥巴、水渠,它们就成了我的革命诗歌的主题。我当时写的许多诗称得上革命。比如《警句》,第一节是:“假如眼前的靶子是地球,瞎子也可以当射击能手。假如共产主义是土豆烧牛肉,馋鬼也可以投入革命洪流。”普希金在一首诗中写道:“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月光下的世界上还有一个诗人存在。”我便写了一首针锋相对的诗,先把月亮批判了一通,然后把普希金的诗句改成:“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阳光下的世界上还有人民存在。”我的若干诗句经常挂在同学们的嘴上,有时是为了抒情,有时是为了调侃。好玩的是,他们善于从我的革命诗歌中挑出一些句子,来表达并不革命的情绪。有一首《泥巴的价值》,头两句是:“要问南湾湖有什么?除了泥巴,还是泥巴。”后面便讲泥巴可以种庄稼、盖房、筑路、使人身心健康等等,而女娲用来造人的原料也是泥巴。他们略去了后面的内容,单挑出头两句在工地上朗诵,发泄对单调环境的不满。还有一首的前四句是:“我建议,干脆把地平线取消,让大地变得更加宽广。年轻人明亮的眼睛啊,要一眼看到共产主义远方!”往往在收工的归途上,他们便齐声喊出第一句:“我建议,干脆把地平线取消!”以此表达离开这块土地飞向外面世界的渴望。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在借这些看似激昂的诗句曲折地表达同样的心情。

  当然,激昂也不是装出来的,常常是真心想要激昂,以求与时代合拍,也把身处的境遇理想化。然而,事实上内心充满迷惘,激昂的高调就常常透出一种病态。有一些诗,直接就是用激昂的高调表达内心的绝望,我自己很明白其性质,是不会让连队里的人看到的。例如《暴风雨》——

  穿不透的暴风雨——

  雨如海倾,风如山倒!

  花布小伞留给太太们吧,

  衣服湿透的人

  怕什么雨淋水浇?

  龙头拐杖留给教授们吧,

  满身泥巴的人

  干吗要担心摔交?

  我原是一阵风、一滴雨,

  暴风雨正是我的故巢。

  嘴角抹一丝鲜红的笑,

  去迎接更猛烈的风暴……

  还有一首《大战前夕》,我刻意渲染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氛:“夜空闪烁着电光,爆炸的云满天游荡。电光下的世界,像一堆篝火在摇晃。”然后便写如何盼望战争快快到来,但求捐躯在疆场。那时正大肆宣传中苏战争乃至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我就借题抒发心中无法解决的苦闷。其实,我对自己在苦闷中故作振奋的状态是清楚的,在偷偷写的古体诗中有直截的表白:“心事微茫夜夜思,判杀愁字不须题。九天揽月兴风雨,四海扬波落长堤。掏此寸肠慷慨意,滚它一身洞庭泥。有时怀恋难煎焙,强赋新诗吹志奇。”“南风无惮乱推门,夜半枕衾厌雨声。社稷从来贬儒朽,生灵几度许英魂。但期北伐征沙帝,犹可提携献此身。惯借豪言强写志,我诗往往意难伸。”

  我的苦闷,是因为看不到前途。不过,置身于大自然之中,也常常有忘却一切忧愁的时候。湖区的景色是美丽的。站在大堤上,一边是浩淼无际的湖水,一边是伸向天边的田野,真感到天地辽阔。有的湖面荷叶丛生,渔船平稳地驶过,不时地从荷叶丛里飞出一群水鸟。清晨,太阳滴着露水,像第一枝花苞吐晕,颤悠悠、颤悠悠地伸出了天边的丛林。黄昏,耕牛归来了,衬托着晚霞的背景,宛如一幅美丽的剪影。冬天,冰下游鱼雪中鸟。最撩人的是春天,湖水涨了,帆影多了,池塘绿了,一到夜间,世界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蛙声中,这样辽阔稠密的蛙声只在湖区有,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些镜头都摄进了我的诗中。有一首诗写春天,开头的句子是:“春天到了,一支红木桨,一叶绿扁舟。”结尾的句子是:“春天到了,一轮红太阳,一颗绿地球。”在那个时代,红太阳的唯一所指是伟大领袖,我仿佛偏要复活它的丰富的能指。在《晨歌》中,我还用红太阳表达对爱情的憧憬——

  嘘,晨风,嘘,树叶

  嘘,田野里窸窣的绿纱裙

  瞧潮湿的地平线上

  太阳——一颗爱情的心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太阳真红、真嫩、真清新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唱一支清晨的歌给谁听…… 
 


三、与郭沫若通信

   
 
  农场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八百里洞庭把我们与外界隔绝,通信几乎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不是身处其境的人很难想象这里的人盼信的心情,每天由通讯员从团部把信件取回,这成了一天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常常在大堤上久久地伫立,凝望飘向天边的白帆,心中想念远方的朋友。有时候,这种与世隔绝的孤岛生活简直要把我逼疯。多么希望每天都收到信啊,而最盼望的是来自郭家的信。因为寂寞,也因为思念世英,我遏止不住地要给他们写信。一开始主要是给平英写,那些信写得非常糟糕,情绪既冲动又压抑,还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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