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想到这儿,气愤地说:做孽呀。
老谢为他近似吼叫的声音,和恐怖的神情,吃惊不已。他不知道老张这是怎么了。他也没有问。
过了一会儿,老张情绪平息下来。他们把酒喝了大半瓶。老谢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然后,结帐付了钱,老谢要了点开水,把药喝下去。拎着半瓶二锅头,走了回去。
感冒过了几天便好了。但老谢经历那次病之后,身体与精神每况愈下。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知道自己只能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但生活不容他停下来。活着一天,就要吃饭。这都要靠那一双布满老茧,不再坚强有力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支撑过五六个人的生活。但现在看来,却难以支撑起他走到尽头的人生。风烛残年,这四个字,他想不起是从广播上听的,还是戏里听的。也许正是形容眼下的自己。
2
风雪在一个平静的夜晚,降临到老谢打工的工地上。一群人清晨醒来,傻傻地呆在木板房里,瞅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雪。雪依然在下,一点也没有停下的迹象。众人一点头绪也没有了。吃过早饭,年轻人在房间里打牌下象棋。老谢则蹲在门口,遥望着天际凝神发呆,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廉价的烟。他看不懂纸牌怎么打的。他想要是现在这里有副骨牌该多好呀。四个人打,打一毛钱的。一天没有多大的输赢。既打发了时间,又愉快了心情。但这里没有。再说真有,这些年轻人也不会打一毛的。
这是轻松的一天,大家却六神无主,并不轻松地过着。来这里就是挣钱的。现在下了雪,不能挣钱,还不如回家算了。一般这样想的,都是些年轻人想老婆了。老谢却不想回去。在这里呆一天,便清静一天。至少不会发生儿媳妇,指着他鼻子骂的情景。在这里可多少挣点钱,也躲得个清静。他不由得想老婆现在在家不知该遭什么样的罪受哪。他此时想起前段时间老张无意中说的那句做孽呀的话。想来也是,儿子是自己生养的。现在他们这样对自己,怪不得别人。自己做孽自己承受。但孩子小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长大会是这样。早知这样,不如早把他掐死算了。人没有前后眼。这些本就是想不到的事情。
老谢和老张在工地上坚持到了最后。那时地冻天寒,根本无法施工。他们俩随着众人开始返乡。两身换洗的衣服随被褥一起分别装进两个编织袋里。肩扛一个,手拎一个。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汽车站奔去。
在车站附近十来个人分头吃了东西。便上了车。老谢一上车,就晕乎乎的睡着了。一觉醒来,车到了县城。他迷迷糊糊地跟着众人下了车。天上没有太阳,也不知现在几点几分了。下了车才感到彻骨的冷风,他裹紧了冬衣,用手摸了一下头上的帽子。迟疑了片刻,才拥进人群里去找自己那两个编织袋。
一到县城里,众人便分开了。他和老张一起坐车回了乡里。他们无暇去看这个县城里的变化。在他们眼里不管怎么变化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他们享受不到,也看不到。在乡里下了车,他们抄小路走了回去。半路上感到有些累,身上也出了汗。他们不敢停下来,硬撑着走了回来。
在村头,老谢对老张说:孩哥,今到我哪儿喝茶吧?
老张淡淡地答道:不用了,趁天没黑,我带袋麦去打面。
老谢没在说什么。两人从村头的自留地斜穿过去。各回了各家。
他遥望一眼,见村中的人家都紧闭着大门。他推开木栅栏门,走进去。见到一只母羊领着几只小羊羔在院中吃玉米秸,见了老谢咩咩地叫了两声。他听到这柔和的声音,心头暖暖的。他想它们比人有情。他把行李扔在了院中架子车上,又到猪圈去看了一下。见临走时买的三只小猪此时已很肥壮。过年时可以卖了。他看着心中一阵喜悦。他来到灶窝里,倒了一碗开水。然后躺在灶窝里的麦秸杆上休息。等水不那么热了,他端起来一饮而尽。站起来走了出去。
站在院落里,看着外面的自留地上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杨树。地上还有没有扫静的树叶,此时经过风风雨雨全腐烂得没有形状了。天在他怅惘中黑了下来。他见老张的那两间房里没有灯光,想老张去打面还没有回来吧。他的目光又回到院中载的几棵杨树上,只几年的工夫,这杨树已有碗口粗了。前人载树,后人乘凉。但现在载树已不是为了纳凉,而是要用它们来卖钱。他想自己是等不到花这些树卖来的钱了。
老婆走来时,见到他,愣了一下,然后才平淡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老谢同样平淡地应了一声。
他瞧见老婆头上缠着那块不知顶了多少年的兰色头巾。一张脸上,皱巴巴的。眼睛仿佛天天没有睡醒似的,一点光彩也没有。穿着厚厚的衣服,显得笨手笨脚的。走起路来,似乎迈不脚步,缓缓地向前移动。他想起四十年前,眼前这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当时也想不到女人到了这把年纪,都一样,根本没有好看不好看这个叫法。全都一样难看。年轻时,曾经常常几个人一起摆话谁家的小媳妇好看。很多他们曾经谈论过的人永远消失了。他想或许在未知的一个夜里,自己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老婆拿钥匙去开堂屋门。老谢走了进去。他想找块镜子,照一下看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老婆站在一旁不解地看着他,但没有张口问他。他有些失望,徒劳地坐在床头。痴痴呆呆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
老婆站了很久,他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这时老婆婆说:我去烧茶。
老谢嗯了一声。他感到有些劳累,便脱了鞋上床睡觉。老婆走了出去。
喝完茶,他特地买了一盒两块五的好烟。摸黑到牌场上转了一圈。闲话了一阵,又摸黑回到了家。
3
次日,十四岁的孙子便闻讯跑过来了。这小子一闯进来,就嚷嚷要钱。他想孩子上初中了,在学校里吃饭什么的。花钱的地方多,就随手掏给了他二十块钱。孙子兴冲冲地走了。老谢闲来无事,便来到村里的牌场去玩。他也看不懂。和一群无事的老头聊聊天。日子就这么平淡地流走了。一晃快过年了。
这天老谢要把那三头猪给卖了。买家是邻村一个专业杀猪卖肉的。村里闲人多。他串了几家,在街头喊了几个人过来。把猪捆绑起来,过磅。三头猪一起吼叫,声音震天。房屋都跟着颤动。半个村都听到了。
老谢老婆在娘家排行老三,人称三姐。不但老谢这么叫,全村不分大小上到六十下到六岁的人,也都这么叫。三姐也从不忌悔,不管谁喊她都答应。三姐去邻居家接了一桶水,倒进盆里。让来帮忙的人都洗洗手。老谢在一旁给众人让烟。心里盘算着到底卖了多少钱。
也许是猪的喊叫声,惊动了儿子,他鬼鬼祟祟地在外围转了一圈儿。又无息无声地走了。老谢从始至终一直盯着儿子的动向。这对父子像战场的敌人密切关注着对方的动态。老谢已不是儿子的对手,往往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所以,他的防范心很强。他知道儿子不是来看他的。而是冲着那三头被拉走的猪来的。儿子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这个年过得不会平静。
吃过午饭,他去邻村拿回卖猪的钱。途径他干亲家,去坐了一会儿。干亲家叫谢德运,比老谢小一岁,但看起来比老谢年纪还大。老谢大名谢德才,所以他喊老谢才哥。老哥俩聊了半天,老谢差点忘了去拿钱的事。拿回钱走到村头,天色已黑。他趁天黑去还了养猪赊的饲料钱。又去还了化肥农药钱。买点了东西,拎着回家了。
晚上,他喝了二两酒,趁着酒劲儿睡了。一觉睡到次日半晌午,睁开眼看到外面下起了雪。他在床上又磨蹭了一会儿,待到吃午饭时才起床。他穿上多年前买的那双大头皮鞋,棉衣棉裤,戴上火车头帽子。俨然成了一个标准的老头装扮。他摸了一下脸,胡喳子刺在手上,硬硬的。他想赶年前去把头剃一下,顺便给胡子刮了。
庄稼人饭吃得晚,冬季天又短,午饭吃过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十五瓦的灯泡昏黄地照着,老谢落寞瞅了一下这两间房。墙上的泥土夏季受潮脱落下来。他盘算着等来年开春有空粉刷修补一下。他看见屋里的粮食没有几袋了。皱纹问老婆道:三姐,麦子咋就剩这几袋了。
三姐终日迷迷糊糊的,半天才反应过来,有点愤恨地说:都是东给拉走了。
他们儿子的小名叫东。老谢听了无可奈何,只能不断地摇头,唉声叹气。一般这时,他都会点上一支烟。夹烟的右手食指与拇指的指夹及皮肤被烟薰得黄黄的。他闲得无趣,又不想和三姐两个人在冷清清的房间里默不作声地干瞪眼。他想起到牌场上去逛逛。看看电视,和众人瞎摆话一通。他站起身,甩开穿着一双沉重皮鞋的双腿,踏着雪,朝村中的牌场奔去。
雪花纷飞,老谢的穿着显得笨重不堪。他的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个子矮,吃的胖,一张脸圆圆的。这无形中,反而让人感觉他比实际年龄要小点。村中寂静无声,偶尔一串鞭炮声。这鞭炮声过后,便胡乱的一通狗叫声。过一会儿,又复归平寂。然后,再一阵鞭炮声,同时引起一片狗叫声。就是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的过着,一天又一天。眼看就到年关,回来的人越来越多。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烈。但老谢始终都高兴不起来。可能是没有什么高兴的事,让他对生活乐观起来。
牌场在村中一个光棍的家里。四五张桌,三四副麻将,纸牌,骨牌也有。像这样的牌场在村中有四五个。老谢伸手推开一扇涂抹着黑漆的木门,这木门在雪夜一片洁白中醒目得很。门吱呀一声响,他走了进去。听到里面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从木窗透过来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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