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之内,朱祁镇正在昏睡。
他身上的食髓蛊还没有解,每日只能靠药石与毒水蛭调息保命,大半的时间都只能昏睡,而那些没有昏睡的时辰里,食髓蛊必然在他骨髓中啃噬,痛得他嘶声哀嚎,几乎痛得晕过去。每每痛毕,他全身汗如雨下,活似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风湛雨”斥退了掌灯照明的人,兀自推开门,直直地走到床前,借着并不分明的夜色,眼神复杂地紧紧盯着那尚显平静的睡颜,心在胸腔中微微一震,随即猛烈撞击着胸口。好半晌,他才不声不响地背起朱祁镇,打算立刻离开。
才推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跨出去,眼前便骤然出现了一只阻拦的手!
“阁下打算带着他到哪里去?”朦胧夜色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伫立在门外,俊美的脸庞上明明是温和的笑容,可那双深幽的眼睛却透着似笑非笑的诡谲,如玉一般修长的手指上还缠绕着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剧毒小蛇,透着说不出的压迫感,显得格外不协调。“他是我的病人,阁下即便是要带他走,是否也应该先知会我一声?”
“姓唐的,你少管闲事!”眼见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和那条五彩斑斓的小蛇,“风湛雨”脊背一僵,似乎是极度压抑着什么情绪,眼神有些张皇,低低地嘶声骂道:“让开!”
他知道这清秋山庄之内卧虎藏龙,只要弑血盟的二当家蔺寒川不在,以他的幻术,要想骗过其他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没想到,这“绝魂书生”唐子搴竟然也在清秋山庄之中,使得他心中不由警铃大作。毕竟,要在“绝魂书生”的眼皮低下演戏,的确不是什么容易事,看来,他这次只怕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唐子搴好整以暇地挑起眉,凉凉地扫了一眼这个青衣鬼面,被人当作是风湛雨的人,清俊儒雅的脸上噙着一丝浅浅的笑纹,文雅的面具之后藏匿着暴虐之气,依旧是那么温文有礼的口吻,说出来的却是不咸不淡的话语,挑衅的意味极为明显:“我姓唐的一向不识好歹,人说是闲事我就偏要管,人叫我让开,我就偏不让!”话说,他向来就不是个什么良善之辈,与人作对倒是比与人方便更符合他那阴毒的性子。
“那你就是自找死路!”
“风湛雨”被他这话中有话的挑衅激得咬牙切齿,眼疾手快地自怀中掏出一把淬毒的暗器,朝他直直飞射而出。
唐子搴似乎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着,袖子一挥,便拂下了那些泛着幽兰光芒的剧毒暗器,出手快如疾风,直探“风湛雨”的前胸,这一招非同小可,杀气十足,无法回避,似乎是一心速战速决,要将眼前人置于死地。
“风湛雨”不得不放开朱祁镇,以右手迎向他的袭击,打算徒手接下这一掌,可一思及他的名号,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冷战,立即忙不迭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对那袭来的一掌避之唯恐不及!
“绝魂书生”唐子搴的成名招式乃是狠戾毒辣的“雪意浣晴掌”,以天下九种罕见至阴的寒毒涂于掌上,借两厢抗衡的内力击入对方血脉之中,即使是内力深厚的高手也会冻僵手臂血脉,十二个时辰不可运气,否则就会经脉尽断而亡,若是功力浅薄之人,手臂顷刻间便会碎成冰渣子!
十足十的“雪意浣晴”!
方才这一掌,假使他没有看错,应该就是“雪意浣晴掌”!
“你倒是有点见地,知道我这一掌是接不得的!”
唐子搴微嗤一声,眼见范恪海等人已经赶到,却愣愣地站在一旁,似乎没有搞清楚状况,又见那冒充风湛雨的人惊恐地往后退却,立即不失时机地伸手撒出一把现形粉,直攻向那带着鬼面具的神秘人面门,打算破了他的幻术。
“你以幻术冒充风湛雨,先是在祭天大典上妄图作乱,如今,竟然胆大包天混进清秋山庄,你究竟是谁?”
那冒充风湛雨的神秘人没有防到唐子搴会突然撒出现形粉,一个不慎被破了幻术,露出黑衣蒙面的本尊来!还未来得及懊恼,忽觉身后一阵风旋来,他斜斜一瞥,只见是匆匆赶来的弑血盟三当家范恪海出了招,连忙闪躲。谁知,刚刚闪掉范恪海的攻招,却给唐子搴左手一把拿向肩颈,重手一带。不过,他不知道唐子搴左手那一招本是虚晃,闪到一半,脚下立足不稳,向前略倾,忽而喉咙一紧,不由骇然!
此刻,唐子搴的右手正不偏不倚地扣在他的喉间!
唐子搴步步逼近,神秘人节节后退!他的眼睛里似乎含有很深的恐慌,挣扎不成,知道唐子搴只需要稍稍用力,他大概就要命丧于此了。
“你是谁?说,或者死,由着你二选一!”
唐子搴唇角扬起冷酷的笑,黝暗的黑眸,在注视那神秘人时,其间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奇异光亮,不断逼近的是极危险的眼神,右手略略一紧,那神秘人气息受堵,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尾音轻柔,像是女声。
那呻吟令唐子搴眼神一冷,眉头蹙了一下,不觉正视到那神秘人的眼睛,不知为何,那双惊恐的眼睛,竟然令他感到无比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就在他微微失神的瞬间,那神秘人以手格开他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指,顾不上倒在一旁的朱祁镇,无心再战,觑此空档,就地遁出,瞬息便无声没入暗影萧萧的山林。
唐子搴眯起眼,望着那神秘人消失的方向,俊脸之上毫无表情。
范恪海指使下属将尚在昏睡的朱祁镇扶进厢房里,这才挠挠后脑勺,对唐子搴能第一时间识破那神秘人是冒牌货感到颇为不解。“唐先生,你怎么看出他不是我家公子的?”
说实话,要不是那人被破了幻术,露出真面目,他是一点也没有察觉的。就连方才见唐子搴和那假冒公子的人动起手来,他也还在纳闷这两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起冲突了。
莫非,真如瘟生所说,是他太过于迟钝?
唐子搴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和颜悦色,嘴角浮起一丝令人心颤的笑意。“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腥味,应是常年与毒虫毒蛇等物呆在一起所染上的气味,遮掩不了的。你家公子并不是个擅使毒的人,身上不该有这样的气味。”
或许,他还应该照直说,那个神秘人身上的腥臭味道分明就是人蛊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或许一般的人闻不出来,可是对于常年与各类毒物打交道的他来说,却是小菜一碟。方才,他于一瞬间扼住了那神秘人的咽喉,而那咽喉之上,根本就没有喉结!
而就他所知,风湛雨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从一个男人突然变成女人,再说了,这个时辰,也不是风湛雨应当出现的时候。
不过,释疑的言语点到为止也就够了,说得太多,只是为自己徒增麻烦。看来,这清秋山庄已经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了,而“风湛雨”身份已经成了太多居心叵测者利用的目标,若是不马上思索些对策,只怕,闹出些无法收拾的局面是必然的事。
见范恪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唐子搴抚了抚指间的小蛇,眸间闪过一抹精光,不急不缓的语气,客气温文的言辞,将一个寄居的客人角色扮演得恰到好处。
“在蔺二当家尚未回来之前,就要劳烦三当家加强戒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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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丙戌日的祭天大典被突如其来的刺客蓄意破坏之后,群臣还来不及对此有何表示,前方便又传来了战事消息。
也先派遣三万瓦剌骑兵进入宁夏卫,抢掠百姓和牛羊马等牲畜,接着又趁乱进攻大同。见大同守卫森严,便假意派出三个人充当使者,嚷着要送驾议和。大同参将许贵畏缩不前,不敢与瓦剌兵交锋,便上奏请求议和,而朝中有不少武将得知后,都抱着与瓦剌议和的态度,纷纷上疏附和,甚至还有个别迂酸之人建议趁机迎还太上皇朱祁镇。兵部尚书于廷益严词力荐,认为瓦剌议和乃是“无厌之术”,一旦应允议和,也先定然会提出苛刻的议和条件,若是顺从,便无疑只有落得坐以待毙一途,可若是不从,前方形势必然又会生变,如此肆意反复,不仅动摇士气,更是置大明国威于不顾,而社稷为重,君为轻,为了迎还朱祁镇而冒这么大的险,实在是不值得。不仅如此,他还上奏朱祁钰,请求将恇怯且不能同仇敌忾者依法诛杀。
对一切纷争了若指掌的朱祁钰即刻应允了于廷益的提议,不只下旨切责许贵,也斥责了那票附和议和的武将。然而,就在此时,大同总兵郭登侦知瓦剌军在沙埚扎营,率领轻骑悄悄潜至,奋勇进击,身先士卒,以八百人大破瓦剌数千骑,使得军气为之大振!
从此,大明边将人人主战守,再没有人胆敢上疏议和。
也先见议和之计无效,不断调兵进攻宣府、大同,寄望攻下这两座城池,再以此为堡垒,进攻京师,但当时,朱谦与杨洪父子镇守宣府,郭登镇守大同,屡次击败瓦剌军的进攻,使两座坚城岿然不动,京师也全无任何后顾之忧。
一个月之后,也先见数次攻城都无法收获成效,议和的诡计被大明无视,随即又狡黠地变换了个花样,派叛阉喜宁充作瓦剌使者,与那哈出一起趾高气昂地朝边关重地宣府出发,一方面探探大明的虚实,另一方面也以朱祁镇做借口,索要写金银财帛。
喜宁自投降也先之后,不仅自告奋勇地以朱祁镇为饵刺探大明的虚实,还接连为瓦剌进攻大明进行策划,早已成为了大明众将领的眼中钉,就连朱祁钰也对这无耻的叛阉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不惜以两万两赏银、一千两黄金以及封侯作为悬赏捕捉他,赏格仅次于也先,与伯颜帖木儿相同。得知了这个消息,当即大喜,密旨宣府诸将务必要将其生擒。喜宁等一行人到了野狐岭,洋洋得意地声称是奉太上皇朱祁镇之命前来索要礼物的,宣府都指挥江福便对喜宁假意讨好款待,实则是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