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风湛雨私自闯宫,挟持帝君,罪在不赦,即便自刎也该要重罪鞭尸,可朱祁钰却是什么也没有多加追究。他将素衣抱回了独倚殿,又亲手为她换下污上了血渍的衣裙,接着便要沈莫言立即通知蔺寒川,而自己亲自将风湛雨的尸首妥善处理。
素衣整个人恍恍惚惚地,仿若失了魂魄,并未理会她,脸上仍旧是笑容,却已经变得木然而僵硬。她站在檐前的台阶上,怔怔地看着雨丝在殿前的水洼里激起一个又一个浅浅的涟漪,好一会儿之后,往前一跨,在众人的错愕中,投身雨的帘幕之中。
“衣姐姐!”殊颜愕然,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可她却毫无反应,不只没有回头,更听而不闻一般往前继续走。她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甚至有些步履蹒跚。雨水很快便淋湿了她,纠结着她的发丝,浸透了她的衣裙,凉凉地贴在身上,像是一层冰冷的蜕不掉的皮,冷冷地裹在身上,让她的心也随之冷了,眼前是一片朦胧。
没有人敢去阻止她,或者说,没有人能够阻止她。
殊颜从未曾见过素衣这副模样,实在是太过骇人了,再想起素衣方才的疯狂,她不由地凉了心!
看来,此刻,只有一个人的话或许对素衣还能奏效。
那个人就是朱祁钰!
思及至此,她狠狠一咬牙,连伞也顾不上撑,撒腿便跑,只求能够立刻找到朱祁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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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波水榭之上,素衣就这么静静站在离亭台不过数步之遥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一动不动,任由风雨将她整个人都给吞噬了,眼前闪过无数个画面。
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
紫云山的悬崖下,是他抱着她,掠过生死之线,秦淮河的桨声之中,是他那幽幽的箫声,唤醒她埋藏心底的情愫。温柔多情的眼眸,暖意融融的怀抱,一字一句生死相随的誓言,她的谦谦君子,心系家国,侠骨柔肠,尽管每一次都是那么匆匆地相聚,又那么匆匆地别离,却不曾有过丝毫的怨言。情难自禁之时,他喘息着索要了她的一切,也颤抖着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她,那是一种魂魄间的契合,轮回一生一世,只有那么一次。
每一个片段都在她的眼前觞筹交错,错综成了混乱而模糊的一片。
曾经,她躺在离他的心最近的地方,憧憬着国难之后的安定与幸福,可到了今日,他却用一道致命的伤口,剜去了那个她曾经全心依靠的地方。她记得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眼神,然而,这一切却不曾得到意想中的结局。她就这么恍恍惚惚地看着——
看着一切的回忆像被水渍浸透一般交融。
然后,破碎。
直至消失。
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素衣。”
身后传来低低的轻唤,那么轻,那么温柔,几乎要被风声和雨声淹没,就连她也在瞬间有了错觉,几乎要以为那是七哥的声音,可是,她最终却没有回头,就这么近乎僵直地站着,嘴里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在做噩梦。”
朱祁钰站在她的身后,听到她的喃喃自语时,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光,心狠狠一抽,几近撕裂的疼痛。雨水铺头盖脸而来,溅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就这么狼狈地站着,人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那萧瑟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心田之中有一片汹涌的浪潮在翻腾,这片浪潮包含了惊惧、痛苦以及悲怆。
“你有孕在身,怎么能这样肆意淋雨?!要是受凉了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这么狼狈地看了多久,生平,他头一回感到彷徨无依,甚至有了一些不期然的惊慌失措。哑着嗓子,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的一干二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和平日没有任何不同:“你马上跟朕回去!”
“我在做噩梦。”她背对着他,并不理会,依旧含糊不清地哑声低喃,只觉一阵昏眩袭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雨水的寒冷,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夹杂着极度虚弱的轻喘。“我为什么还不醒过来?这个噩梦做得太久了。”她声声切切地,像是在自问,可自己却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语调之间溢满了凄酸的滋味,还有那不堪重荷的疲惫。她想等着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一如平日,可是这噩梦太久,太沉,太可怖,她深陷其中,任凭自己怎么无声地挣扎,哭喊,甚至是哀求,还是不能如愿地清醒。
她的喃喃自语几乎令他心魂俱震,无法控制地上前一步,他紧紧地搂着她,感觉到她那淋湿的衣裙之下,一片刺骨的冰凉,心也似乎随着她的体温一起凉了,冷了,冰了。“不,你没有做梦。”咬紧牙关,他逼着自己残忍地开口,目光湿润,声线沙哑,一个字一个字,那么清晰,碎冰的珠子似的,敲碎了她最后的自我安慰:“他死了,风湛雨,已经死了!”雨水在脸上肆意攀爬,冷得麻木,他自己也分不清那些纵横的水渍,到底是雨还是泪。
“不,不可能,你骗我。”素衣紧紧掐住他拥抱的手臂,那绝望而疼痛的力道使得她纤细的指尖深深陷入他的皮肤,掐出了深深的血痕。“我只是在做噩梦而已。我会醒,我很快就会醒。”她的身子颤抖的如风中的落叶,气若游丝,似乎是从那灭顶的绝望中里勉强拉回几许神智,紧闭痛苦的双眸,唇畔的笑变得凄楚,无力地反驳着。
朱祁钰心痛不已地搂紧她,强压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与不舍,沉痛而艰涩地继续诉说着那伤人的真相:“朕有没有骗你,你是不是在做梦,你都该心知肚明。”脸上掠过痛苦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气,嘶哑地开口,终于下了最后的猛药,逼她面对一切。
“如果不相信,要不要朕现在就带你去,亲自看看他的尸首?!”
“不!”她全身猛烈颤抖,要不是被他搂着,身子定然已经瘫软在地。似乎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死死摇头,拳头紧握,不由汗珠直流,气虚得几乎摇摇欲坠,瘦弱的身子无助地蜷起来,想挣扎,却又挣扎不懂,只能泣不成声地拒绝:“我不去!我不要看!我什么也不要看!”
是的,这一刻,她是懦弱的,她不敢去看他的尸首,这样,至少还可以骗自己,一切只是在做梦,他仍旧活着。哪怕能多骗自己一刻钟,那也是好的。
她怕,怕自己一旦看见,看见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看他那温柔的眼眸永远也无法再睁开,温暖的手掌再也不会牵着她的手,她怕,怕自己会就此崩溃,会就此疯狂!
这么多年来,那紧紧摄住了她魂魄,支撑着她披荆斩棘的情感信仰就这样轰然倒塌,她只觉得一切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措手不及之间,她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支撑,一切都摇摇欲坠,而她完全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好,我们不去看。”那言语中的凄然与无措像一把利刃,猛插进他胸口,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心疼如绞地诱哄着,他就着她的话往下规劝:“不管他怎样了,你都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你总该要好好的想想,你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肉!”或许,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唯一的筹码,是唯一能够让她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的筹码。“你一定要坚强些,再这样任性下去,要是伤了孩子怎么办?!”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一番话来的,只觉得每从唇缝中挤出一个字,他的心就似被割了一刀,锥心刺骨的疼。
许是因为“孩子”这个缘由,素衣似乎被什么东西撼动了,身子狠狠一震,双手紧紧揪着他的常服袖口,无神的凝睇着亭台中那一滩已人干涸的血迹,被地上的积水慢慢地浸透,刺眼的分明。
“我该要怎么办?”她不再挣扎,第一次,像个手足无措的稚子,任由他抱着,并不哭泣,只是无助地颤抖。她自言自语着,转过身,看他那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的容颜,唇边仍旧挂着笑,修长浓密的睫毛映着苍白的脸上,显得奄奄一息,可那呆滞的眼却分明是在哭泣!终于,她伸出手,紧紧拥抱着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个救命浮木,抱得那么紧,那么紧,紧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该要怎么办?”她将头埋在他的怀中,梦呓一般呻吟着,心底空荡荡的一片,从未有过的脆弱,从未有过的无助。
原来,真正刻骨铭心的疼痛,是欲哭无泪。
似乎是有什么话,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却他硬生生地哽在喉咙口,化成一股难以吞咽的抑郁。这一刻,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告诉她,每一句或许都可以让她摒弃悲伤,破涕为笑,重展欢颜。可是他却不知要从何说起,甚至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阴影般无法控制地罩住他,令他无处可逃,只知道用那双强劲的手臂紧紧地抓着,抓着自己不想失去的一切。
最终,他伸手抚过她哀恸的眉眼,很轻很轻地开口,说的是那句他曾对她说过了无数遍的话。
“素衣,我在的,我一直都在的。”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一起淋着雨。
幕天席地的雨水击打着湖中的莲叶,窸窸窣窣,似乎奏着一曲镇魂的挽歌。
悲痛,哀戚,却也恁地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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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淅淅,凉风阵阵。
今日,是弑血盟魁首风湛雨出殡之日。
弑血盟的葬礼,称为是“风葬”,即是将尸身烧作骨灰,随风撒去,以示尘归尘,土归土,人生一世最终皈依造化。
弑血盟分守各地的堂主齐集京师堂口,人人俱着缟素,送魁首最后一程。整个宅院,到处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初夏时分降临,门前挂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