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推开窗,窗外一片寂静,
他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玉箫,晶莹翠绿,华光流溢,剔透的犹如是宿命,明明那么清晰,却只是无能为力。朱祁钰将玉箫凑到唇边,微微一抿,温柔的箫声淌泻而出,与拂面清风带来了睡莲恬淡的幽香交缠,沁人肺腑却不露声色,行云无定,直入魂梦中。那悠扬的箫声,在这静谧的夜之中,在他的唇边温柔极致地绽放出一朵无形的莲,影自娉婷水自清,在微波潋滟中,犹带着一种未谙世事的不染,如锦如衾,幽幽滑过心脾,像是寄予了一个遥远的期盼,也或许是一次涅磐的等待。
他吹的是《千叶莲》,五十年前,不语禅师坐化前留在黄山断龙石壁上的曲子,也是素衣心烦气躁之时,最常弹奏的那支曲子。
箫声如水,凝噎难平,悄怆幽邃的情致不断萦绕在心头,流连辗转,此刻,他的心也如箫声与夜色,尺水不波,每一个角落都被她的一颦一笑占据,再觅不到一丝的缝隙。红尘万丈,弱水三千,有哪一个女子比得过她的清姿袅娜,比得过她的纤尘不染,比得过她妩媚嫣然的拈花一笑?她手中的那只花,不是小儿女的郎情妾意,不是女儿态的清泪,薄酒,而是江山社稷,是百姓安危,是那些即便男子宽厚的肩膀,也不一定有勇气能够担负的重任。
他于她,该说是心疼吧,那么深深的心疼,所以,舍不得她寂寞,舍不得她伤神,可以这样全无顾忌,舍命陪卿,无怨无悔。
一曲罢了,箫声留下近乎呜咽的余韵,他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过头,却不经意地发现,素衣正倚在床头,明亮的眼中,一片深幽的水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恁地震惊,不知道她是几时醒的,也不知道她这样倚着床头已经多久了,他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相顾无言。
素衣看着手执玉箫站在窗前的朱祁钰,皎洁的月色流泻在他的身上,与浮光掠影中蒙上一层淡漠的银霜,彼此距离不过咫尺,可是,他看起来却如此的不真切。
那一刻,心底的酸涩潮水般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疼得连视线也有些微模糊了。她几乎就要以为站在眼前的他就是七哥了,她几乎就要以为方才流入耳际的是七哥的箫声了,即便身死,魂却不灭,用箫声代替手指,将她从这无边的黑暗中唤醒,她满怀着最后的一点期望醒过来,寄望着可以再看见他一眼,哪怕是最后的一眼,可是,她终究要面对失望或者绝望,终究不得不面对再也见不到他的事实。
是的,她再也见不到七哥了。
七哥在她眼前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的骨灰会四散在风中,洋洋洒洒,存在于每一个角落,看着她,亲吻她,拥抱她。他说过,他会留下来陪她,即使人不能留下,魂魄也一定会留下。
真的吗?
这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寄望,他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身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她只是看不到他而已?
默默地下了床,她并不穿鞋,光脚踩在那软软的簇花细毯上,一身素白的衣裙,像个落魄的游魂,脚步虚软,每一个轻微的踉跄,都似乎会摔倒。
朱祁钰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羸弱的身子。不过短短的几步,她的身上已全是冷汗,湿了后背,凉得令人心寒。“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告诉我,我遂你心愿。”抱着她,这是他唯一想说的一句话,也是现在,他唯一能对她说的话。他声音嘶哑低沉,那里面蓄积了太多的惶惶不安,太多的恐惧担忧,把心也侵蚀得空洞了,如今,他的素衣呵,他知道她此刻的黯然心伤,他宁愿她撕心裂肺地痛哭,哀天抢地悲恸,也强过现在,像一缕茫然无措的游魂。
素衣并不说话,就这样任由他紧抱,感觉他颤抖的身躯,热烫的呼吸,还有那颗惶然的心,无神的眼直直望向琴案。
琴案上,放着那架情人所赠的琴——长相思!
朱祁钰抱了她过去,看她的手指极缓地搁置在弦上,纤指拂动着“长相思”那冰蚕弦,极凄婉的琴声响起,颤人心魄。
她弹的是《凤求凰》,就是出宫见姑姑的那一夜,七哥在晴眉馆中不肯应和高三姑娘琴声的那支箫曲。本该是凤与凰共效于飞的和鸣,可而今,凤已逝,只留下孤凰哀鸣的凄怆,似乎要将悲凉的心境全都宣泄出来。
那一刻,七哥一定是希望她能应了他箫声,也应了他天涯浪迹拂袖归尘的夙愿,可是她却辜负了他,她任性地不肯和他的箫,不肯答应他的要求。
而现在,她应了琴声,一切却已经太迟太迟了。
花红叶堕,无穷碧落。冷箫横卧为谁歌,只影难依如许错,绝尘过。
垣残壁破,夜色连波。戚戚孤凰独落魄,白首未至泪婆娑,空蹉跎。
这“长相思”是七哥送给她的,长相思呀长相思,这名字为何就取得这么贴切?莫非真的要永相离,才能成就这长久相思之名?
指下突兀地一紧,那极韧的冰蚕弦竟然一一断裂!戛然而止的怪异声响中,断掉的弦弹起来,割伤了她的手指,殷红的血滴淌在桐木板面上,像是一滴泪,无声无息揉进了心坎。她就这么缄默地看着,秋花凋零般迷茫且无措,也不觉得疼,没了那意象中的归宿,她的心就这样忽然碎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
琴弦断了么,那也正好呵。
弦断知音绝,此生,她再也不必弹琴了。
朱祁钰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那断裂的弦,看着她淌血的手指,看着她无神的呆滞,除了紧紧抱住她,还能怎样。疼惜地执过她的手,他轻轻吸吮着那微微淌血的细碎伤口,血腥味在唇内蔓延,丝缎一样缓缓滑过他的喉,与他的血脉纠缠混合,绾成一个永生难解的结。
轻轻地从他手中抽回手,她低垂着头,淡然启唇,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饿了。”
是的,她饿了,这么几日以来,不吃不喝,孩子一定会受不了吧?
她不能这么逃避一切,也不能让七哥白白死去,她的腹中,还有七哥的骨肉,她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七哥,她要生下他的孩子,延续他的血脉,期望孩子以后能有他的眉眼,他的神采,他的温柔的眼神,即便那是一道睹人思人的伤口,即便,那是对她永生的凌迟。
朱祁钰惊喜地点头,立马招来内侍,让尚膳监备下膳食,即刻送过来。
静静看了她一眼,他侧过身子,无声地摊开手心。方才,她从他的手中抽回了手指,那中无声的拒绝感还那般的明显。
甚至,他能猜得到,她此刻有着怎样的心思。
是不是那分明生无可恋,却不得不继续的无奈?
他知道,她那好不容易敞开的心又尘封上了,那个喁喁的角落,或许从此会将“风湛雨”这个名字养成一道致命的伤口,眼中的一片死寂是任由自己被无声的绝望所掩埋的遗迹。
风湛雨还活着的时候,她从不曾真正正眼看过他朱祁钰,而今,风湛雨死了,她人还在,魂魄却已经悄悄随着逝者去了,那么,他能够等多久,才等到她真正正眼看他?
等她发现那些他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至多还有七年呵,至多只有七年呵,他等得到么?
莫非,真的要到临死的那一刻,他才有机会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再伤她一次么?
掌心紧紧一握,强自压抑的,除了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有不甘心。
如此如此的不甘心!
他要的是长长的一辈子,晨昏相守,甚至延续生生世世,不是这么短短的,或许注定咫尺天涯的七年……
迤逦乾坤
素衣倚着床头,浑身乏力,啜了一口清甜的冰糖白菊枸杞汤,空荡荡疼痛着的胃才渐渐地缓和了些,喉咙的干哑苦涩也被清雅的花香冲淡了,连胀痛的太阳穴似乎也舒缓了许多。
尚膳监很快便传了膳食过来,那些热气腾腾的清粥和菜肴似乎是早早地便预备得妥妥当当,单等她醒过来而已。那些菜肴全部都摆放在了桌上,他便抱了她过去坐。依旧是很清淡的红豆膳粥,佐以蜜汁明珠豆腐、山鸡丝煨燕窝、清拌玉笋蕨菜、佛手莲蓬金卷,花菇鸭掌,百花菜心,山珍大叶芹,以及糯米翡翠糕,皆是盛在精致的白瓷小碟子和小盅子里,却并不显得零碎,彷彿是专生为了配合她的胃口一般。
朱祁钰舀了一碗稠稠的红豆膳粥,吹了吹气,似乎是和平素一般,打算要亲自喂她喝,却被她兀自伸手接了过去,不着痕迹地驳回了那向来自然而然的亲密代劳。
“我自己来。”
她眉目平静,接过碗,眼底没有一丝的波澜,极轻的声音里蓄着极淡然的拒绝,颊上始终是一片缺乏血色的苍白。
那一刻,朱祁钰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她的手指,沁骨的冰凉,不觉有些错愕了。他没有料到,她的冷淡会来得那么快,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可以醒过来,这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其他,也没必要计较。轻轻收回手,他看着她那漠然而无神的表情,心中五味杂陈,闷闷的感觉无形的蓄积在胸口,说不出是悲还是喜。
似乎是留意到了他那转瞬即逝的稍愣和失落,素衣垂敛着眼,听不出情绪地开了口,举箸夹了一块糯米翡翠糕搁在他碗里,“你也吃些东西罢。”她知道,以他的性子,必然是她睡了多久,他便就在一旁陪了多久,定然也是好几日不曾进食了。
“嗯。”他应了一声,压下眼底汹涌却无处宣泄的暗潮,无力地阖上眼眸,悄悄地溢出一声无声的叹息。等到再睁眼时,他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朱祁钰,即便难掩疲态,却也仍旧温和优雅,举箸静静地将那块糯米翡翠糕送入嘴里,舌尖辗转的明明是甜味,可却无端衍生出一丝令人几乎不察的苦涩。虽然不是第一次这么相对无言地用膳,可是他明显地感觉得到,她已经用疏远和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