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他需要操心的是,素衣就快要生了。
素衣一向瘦削,自怀孕以来,吃的不多,休息得也不好,还接连遇到大变故,身子被折腾得越发羸弱。眼看着她腹中的胎儿即将足月,朱祁钰便开始有些紧张了。素衣只要稍有异样,他便坐卧难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几次次草木皆兵,吓得众人鸡飞狗跳。为了素衣能无惊无险地顺利生产,他早早地下了圣旨,不论是御医还是稳婆,要其一律随时待命。
众人皆知皇上甚为宠爱杭贵妃,自然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倒是殷心笑得贼贼的,时时以眼神讥诮朱祁钰过于紧张,实属多此一举。
可到了素衣真正临产之时,就连殷心也笑不出来了。
独倚殿的偏殿,门关得紧紧的,朱祁钰踌躇难安地在檐下走来走去。他知道,素衣向来是极硬气的,若非真的痛到无法忍受,倔强的她都是咬牙硬忍,不肯示弱。但此时此刻,他听见偏殿之中有她不绝于耳的痛苦呻吟,又眼见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来倾倒掉,血腥的气味越来越重,他也越来越心急如焚,全身无法克制的颤抖着。
殊颜是个常常帮倒忙的人物,如今,也被殷心从偏殿里给撵了出来,陪着朱祁钰在檐下等着。“姐夫,你别担心。”见到朱祁钰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知道他必然是在为素衣担心,只好故作轻松地努力劝慰着:“不过就是生个孩子,不会有事的!”在她的认知里,生孩子的确不该是多么可怕的事,要是真那么可怕,为何有不少的夫妻会乐此不疲?!
朱祁钰并不搭腔,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一种莫名的恐惧点点滴滴渗透进他的心扉,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啊,娘娘痛晕过去了!”
也不知是谁突然惊呼了一声,他呼吸一窒,心弦一紧,再也无法忍耐下去,情急之下,硬是不顾一切地推门冲入了偏殿!
一入偏殿,他首先看到的床榻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那些鲜血,不断由她腿间漫出,濡湿了她的裙子,就连织锦的床单被褥,也被染成了可怕的殷红。这一切,使得他登时目瞪口呆。
她在流血!
孕妇生产,竟然会流这么多血?!
聪明睿智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此刻竟然完全无法思考,只能强忍着颤抖,狠狠深吸一口气,靠着残余的理智挪到床边。床榻之上素衣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间的发被冷汗浸湿了,软软地覆在额头上,她一手紧紧握着那碧□箫,一手死死揪着织锦的被褥,急促地喘息着!
朱祁钰几乎被她这模样给骇得魂魄出窍,掰开她那揪着锦被的手,牢牢握在自己的掌中,细细地轻吻,仿佛要将他毕生的全部柔情,都倾注在每一个抚触、每一个轻吻中。
“你进来做什么!?还不赶快快出去!”殷心满头大汗,满手是血,一扭头见是他进来,立马虎着脸毫不客气地呵斥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还嫌一切不够乱么?!”
一旁的稳婆也被吓懵了,好不容易回神过来,却又不敢像殷心这般放肆,只好赔笑着劝慰:“哎哟,皇上呀,您怎么能进来?快出去,快出去,这里不吉利呀!”
“朕不走……”朱祁钰咬紧牙,颤抖得几乎无法成语,只是死死拽着素衣的手不肯松开,那神色,好像是一松开,就会失去自己毕生最珍视的宝物。
殷心也懒得管他,知道他与素衣一样犟脾气,一旦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动!
挨过了那阵痛,素衣缓过神来,喘息着睁开因疼痛而蒙眬的双眼,见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有些虚弱地笑问着:“你怎么进来了?!”
“朕要陪着你!”他想让自己无论是说话还是神情都尽量轻松些,可却怎么也做不到,只能握住她的手,细细密密地亲吻,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说着她曾说过的话:“你在哪里,朕就在哪里!”
素衣闭上眼,感觉腹中似乎又一轮痉挛开始了,摇着唇将手里的玉箫递给他:“吹首曲子给我听吧。”她记得,他曾吹过一次《千叶莲》,对箫应该是有些造诣的。
朱祁钰点点头,接过箫,素衣便自他掌中抽回了手,转而用双手紧抱住他的大腿。思忖了一下,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将箫凑到唇边。
清越呜咽的箫声响了起来。
他吹的是《盟鸥赋》!
他竟然也会吹《盟鸥赋》!?
惊异之余,阵痛也愈来愈密集,素衣张开嘴,还想说话,但逸出口唇的,却只剩下呻吟。她紧紧箍住他的大腿,汗如雨下,只感觉到下腹的压力愈来愈大,全身绷成了一根弦,痛得仿佛所有的骨头都因为身子过度用力而分崩离析。
箫声脉脉流出,丝丝缕缕,如同潇湘夜雨,曼衍成曲,袅袅不绝。一时朦胧之间,她仿似又回到了紫云山,在月光之下,初遇那个温润如玉的面具少年。那箫声,像是一个无形的绳索,不管是相隔天涯海角,还是人世尘寰,她都能紧握着绳索的末端,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的七哥,他似乎就在她的身边,在周遭的空气中,在呼吸中,在心跳中,在血脉中,那么缠绵地合为一体。
意识愈来愈模糊,她勉强睁开眼,望着那吹箫的男子,朦朦胧胧之中,神思恍惚,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了,只是张开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唤了一声:“七哥——”
下一瞬间,痛楚突然到达顶端!
她像是被撕裂了,眼前的一切顿成黑暗,下腹的压力像流水般化开,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往外挤。她憋着最后的一口气,等待着那绵长的剧痛过去,尔后,颓然软倒,蒙眬中,似乎听见有婴儿的啼哭声,却是什么也无法也顾不上,只觉得双臂之中,正紧紧抱着她此生的眷恋。
她的七哥,真的不曾食言,他的魂魄,真的陪在她的身边。
番外:钰蕴朱藏
胸口很闷,心跳得越来越剧烈,好像每一次都要从胸口蹦出来一般。全身上下烈火烧燎一般的疼痛,从五脏六腑蔓延到肌体骨髓,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如此的炽烫炙灼,如同有一只手,生生地从腹部挖进去,似乎是要一气掏空他身体里所有的东西。他想要睁开眼,可是眼皮却似乎有千斤重,想要伸手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可却没有一丝力气,连指头也没办法动一下。他想要睡,可是那疼痛却让他无法入睡,他想要起身,可那疼痛却让他浑身无力,只能这么恹恹地躺着。
床榻边来来往往的,似乎聚集了不少人。以往,这里总是很冷清的,除了那些表情木然严守在院落外的大内锦衣卫,他也就只见过父皇派来侍奉的那几个宫娥内侍,极少有机会看到其他的陌生人。
他的世界,仅仅就是这么一方院落。
他时时在想,那院落之外是怎生的一番情景?会不会是一方更大的院落?更大的院落之外呢?是否还是院落?好几次,他想攀着墙上那斑驳的藤蔓,骑上墙头看看墙外的世界,可是,思来想去,终是作罢。
教他读书习字的太傅说,他是皇子,说话做事自要有皇子的模样,决不能像贩夫走卒家的孩子一样没规没矩,不仅不能蹲在花园里挖蚯蚓挖得满身泥,也不能随随便便趴在地上看蚂蚁打架,更加不能妄想攀上墙头,因为,这样的举动父皇是绝不会喜欢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皇子,也不知道什么是贩夫走卒,可是,他很羡慕贩夫走卒家的孩子,因为他们可以肆意地挖蚯蚓,可以整日整日地看蚂蚁打架,可以任凭高兴地攀上墙头,甚至是越过那道墙,而且,也应该没有神情严肃的太傅整日在耳边唠唠叨叨。不过,既然父皇不喜欢他做那些事,那他便就不做。于是,他只能每日坐在书房里,一心一意跟着太傅学对弈,描丹青,诵诗词,偶尔在闲暇的时候仰头望着掠过天际的的飞鸟,羡慕它们有一双翅膀,可以随意飞翔,自由自在。
虽然今日是中秋节,可这样的佳节,大家不是都应该与家人团聚么?怎么会突然聚集倒这里来,把这原本冷清的地方弄得这么热闹?
昏昏沉沉中,他感觉到,似乎是有人拧了冰凉的湿巾子覆在他的额头上,却还是不能缓解那焦躁的灼热与疼痛,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号着脉。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那只抓住他手腕的手松开了,一个苍老却也怯生生的声音在床畔响起:“回禀皇上,剧毒已经蔓入了肺腑,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的意思,他懂,太傅之前有教过,可是,这回天乏术指的是他么?
他为何会回天乏术?出了什么事?
强撑着睁开眼,他一眼就看到满脸泪痕的母妃靠在父皇身侧。“皇上,钰儿他是吃了你派人送来的应节糕点,才,才——”母妃哽咽着,似乎是有什么要说,却又说不下去了,伸手捣着唇,泪水扑簌簌地滑落。最终,忍不住失声痛哭,哭得那般伤心欲绝,那般肝肠寸断。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母妃哭成这样。
那些糕点怎么了?虽然太过甜腻了,他并不太喜欢,可那些糕点都是父皇派人送过来,他心下高兴,便也就很努力地吃完了。
可为什么吃完糕点之后,他会觉得如此难受?!
“彻查尚膳监,把相关的人通通给朕下到诏狱里去!”父皇的脸色很难看,咬牙切齿地吩咐着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眉头紧紧皱着,几乎蹙成了一个死结。
“父皇……父皇……”他急急地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开口,嗓子干涩得几近疼痛,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粗糙的砂纸一寸寸摩擦而过,只能让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叫,没了平日的中气十足,可天真的面庞上还带着期望被称赞的笑容和憧憬的光芒:“钰儿……已经能背《尚书》了,您说过……只要钰儿能、能背完《尚书》,您、您今年年夜……就陪钰儿和母妃一起、一起守岁……对么……”
他记得,父皇曾说《尚书》是上古帝王之书,并与他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