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实际上给慕容无风行刑是唐澜的决定,父亲当年曾极度反对,认为如此会激怒云梦谷,给唐家堡带来更多的危险。可是唐澜根本不听,说服七位长老同时向刑堂施压。根据家法,长老会的决定刑堂不能违抗,必须执行。
他知道一些内幕,却不想解释,只淡淡地道:“家父家母均已去世。不论你有什么帐要算,都可以来找我。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很容易。”荷衣道,“现在得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云梦谷。”
他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你若要杀我,最好现在就动手。”
“你若不跟我走,我先杀了你,再去杀唐三唐四唐七唐八。”
鉴于她已杀了唐大和唐五,这句话看来不假。
他只好站了起来。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奔驰,荷衣显然对他憎恶之极,一路上懒发一言。行了约有半个时辰,马车渐渐停下来,大约是到了云梦谷的大门。他听见守门的人问道:“是哪一位?”马夫简短地答了一声:“是夫人。”于是马车通过,又驶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方缓缓停定。两人下了车,沿着一条鹅卵石的小路步行片刻,他忽然闻到一股沁人的桂香,便问:“我们是不是已经到了?”
荷衣没有回答,打开一道门,将他推了进去。
他好像走进了一道有着潺潺流水之声的院落,四周阒无人声,只听得木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一路上他都在通关打穴,企图恢复一成内力,却不料那迷药异常顽固,竟毫无作用。才走几步,双腿直如灌铅一般,所幸入门即是曲廊,他不得不扶着廊沿方能勉步向前。
来至一扇门前,荷衣敲了敲门,回首对他道:“我不是唯一恨你的女人,她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里面有个很低很温柔的声音轻轻应道:“是谁?”
“是我。”
“他是不是已来了?”
“来了。”
那温柔的声音似乎含着笑:“拜托你莫要告诉先生,他若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当然。”荷衣道,“我告辞,人交给你了。”
“慢走。月儿,送夫人。”
“不必了。”
…… ……
湖上夜雾初发,流烟澹沱。天际间疏星朗朗,一钩新星淡淡地挂上远处浓黑的山巅上。
“这么晚了还没睡?”一双手从他背后环了上来。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呼吸吹入颈间,热得有些发烫。而他的身子却是冷的,在亭中久坐,不免浑身僵硬。
他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说罢将头埋入他的颈中,亲吻他微微敞开的胸口。她的唇温暖湿润,融化着他几乎快要失去的知觉。他伸过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
“在这里坐了很久?”她问。
“不算久。”
——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回来。他没有问。
回来就好。
“坐累了吗?”她将他膝上的毯子掖了掖。
“有一点儿。”
“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不碍事了。”
——下午回谷途中,他们的马车忽遭突袭,饶是荷衣反应极快,他的臂上还是中了一箭。虽仅伤及皮肉,因箭头淬有剧毒,一时间整条臂膀都发起黑来。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地配出了解药,只怕性命难保。即使如此,也让荷衣大大地虚惊了一场。回到谷内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发现荷衣已不在身边。
他猜到她多半去干了什么,想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忽觉胸中一阵烦恶,忙转身拾起漱盂,无法抑止地呕吐了起来。
“怎么啦?”她失声道。
他吐得很凶,身子紧张地弓着,腹部一阵阵地抽搐。她端来浓茶帮他止吐也不管用。喝进去的水不到眨眼功夫便吐得精光。折腾半晌方停歇下来,已是精疲力竭。
他近来胃口一直不好,吃饭吃得很少,人也格外消瘦。天山归来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原本就很严重的风湿已延至全身。气候稍寒,右手关节便会肿涨僵硬,左手也渐渐不大灵活。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他非但无法行医,连起坐也不能自如。去年冬季格外寒冷,致使他的风湿、心疾、旧创交替发作,竟有三个多月卧床不起,连医案也无法批阅,只好闭门谢客。
他是个高傲而倔强的人,一向不愿麻烦别人。看着妻子日益尖瘦的脸,心中不忍,开始同意改由手下的学生轮流照顾自己。可是荷衣坚决反对,当天就把学生全部轰出门外。她深知慕容无风生性腼腆,不喜与外人交接,沐浴更衣换药之类的事情必由她亲自料理。除非自己倒下,绝不许外人碰他一下。
渐渐地,他开始隐瞒自己的病情,开始将一切痛苦说得轻描淡写,开始格外认真地服药。
“再喝点水。”她抚着他的背,轻声劝道。
他直起腰来,接过茶杯,漱了漱口,不忘安慰她一句:“没事,老毛病,偶然发作一下而已。”
“这几日大雾天气,只怕是刀伤又犯了。”她叹息了一声,“夜里老听见你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会?这几天我睡得很好。”
“一定痛得很厉害,我得去问问蔡大夫。”
“真的没事。”
“还说没事!”她急得变了脸,“床单都给你抓出个大洞。”
他只好不吭声。
她将他送回卧室,熄了灯,静悄悄地躺在他的身旁。知他还在猜测自已下午的行踪,怕他逼问,故意找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早上在蔡大夫那里碰到了你的一大群学生。”
“那是今天例行的医会,我没有去。”
“他们缠着我,问所有的弟子当中究竟谁的医术最高。”
慕容无风平日训徒甚严,口不臧否人事。学生们总想从荷衣的口里掏出一点机密。
“告诉他们:各有所长,难分上下。”
“我就是这么说的。这一句话没油没盐地说了无数遍,连我自己的胃口都给吊起来了。不如你现在就悄悄告诉我,我发誓绝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我想睡了……”
“是蔡宣?”
“……”
“是陈策?”
“……”
“是王紫荆?”
“……”
“究竟是谁?”
沉默半晌,慕容无风终于报出了一个名字:
“吴悠。”
荷衣长叹一声,忽然道:“你发现了没有?吴悠变了很多。”
刚从天山回来的时候,谷里人告诉他们,接到慕容无风的“死讯”之后吴悠曾大病了一场。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谁也不敢点破。那段时间,人们常在深夜里看见她穿着一袭白衣幽灵般在湖边徘徊。怕她想不开,郭漆园不得不吩咐一个手下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奄奄一息地病了几个月,渐渐好转,整张脸瘦得缩小了一圈,远远望去,只剩下了两只大大的眼睛。她变得格外沉默,脾气却越来越坏,越来越难以捉摸。她挑剔陈策的方子,嫌蔡宣手慢,在医会上与所有的人争吵,让外地的大夫下不了台。渐渐地,谷里的人谁也不敢招惹她。
有一天,大夫们终于忍无可忍,一起向主管医务的陈策诉苦。陈策只好找个理由把她调到谷外的竹间馆。紧接着,人们迅速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作为大夫的吴悠是不可替代的。她最擅长的手术其它人都没有把握。少了她,谷内处理病人的速度立即慢了许多。
为大局起见,陈策只好又劝她回谷。这一回,三位主管轮流当说客,谁也没能把她请回谷去。
直到慕容无风回谷听了此事,亲自跑到竹间馆去说了句“我实在需要你来帮忙”她才乖乖地跟着他的马车回来。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情愿留在谷内。慕容无风只好让她每个月的前十天留谷,后二十天驻竹间馆。他若生病无法起床,吴悠则会自动请求整月留在谷内,替他应付医务。
“她是有一些变化,”慕容无风承认,“前些时,我总在冰室里看见她独自解剖尸体,很晚也不睡。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可是这些尸体大多支离破碎、面目可憎,就是我看久了也会心烦。而她却好像十分喜欢,常常一边干一边吃东西,有时还喝点酒。”
“你不是也一边干一边吃葡萄么?”荷衣笑道。
“我和她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一直如此,”他道,“而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一向不大喜欢面对死尸。那个冰室,她总是能不去就不去。我们若走了,她也会跟着走,很少单独留下来。”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回来之后。”
“也许她嫁了人会好些。”
“为什么?”
“对于有些女人来说,嫁人本身就是一种疗法。”
刺骨一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听见一个女孩子道:“小姐请你进去,你径直往前走就好。”
那声音又轻又脆,带着明显的敌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个瞎子。
屋内燃着薰炉,显得十分温暖。沉香暗逸,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气。
“你若以为这是客厅,那就错了。这是小姐的诊室。”
那丫头跟在他身后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回道:“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儿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吴悠一言不发地坐在内室的一把天台藤椅上,慢慢地喝着茶。
她一直注视着这个身材修伟,神态宁静的青年。他的额头高昂而饱满,瞳孔漆黑,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之色。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看人的样子却显得专注。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双眸子背后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使得他的每一次凝视都尤如一只黑豹,与她擦肩而过。
“是你。”她很镇定。
“是我。”他对陌生人的嗓音有细致入微的记忆力,很快认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