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忽然让泠霜觉得眼前之人好陌生,似乎眼前这个大红补服的魁梧男子
,怎么也无法与她认识中的霍纲的影像重叠起来。
“夫人!”他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行稽首大礼,刻板的身形与面容,一如当
年。
泠霜淡淡地一笑,仍旧坐在原处,朝他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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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的四面,都开着一扇窗户,以竹子做窗框与格饰,颇显得质朴素雅。如今
盛夏时节,湖上的风携碧波粼粼,习习而来,引得四周竹声阵阵,摇一室的竹影
零乱。
春儿早已退出门外守候把风,室内只剩下泠霜与霍纲二人。霍纲从甫进这幽室
之内,便始终未曾抬起头来,一直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看着那枚
落在自己手上的竹叶的影子,随风起落,时静时动。
自从当年明德殿外一别,这是四年来他们第一次独处,他对她的记忆,还停留
在四年前,她绾着素髻,步下马车,那件雪缎织锦暗纹的长袍衣襟上,一枚白银
包嵌的和田玉雕水仙带钩上,别着的一小枝梅花,只三寸来长的一小节枝梢,袅
袅地散着幽幽的香气,散在那冰冷的空气里。仿佛,那梅香至今还萦绕在他鼻端
,甘芳纯冽,经年不散。
四年,竟已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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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上置着一把紫铜大腹长嘴小壶,冉冉地冒着热气。泠霜一直都非常细心地
观察着水汽蒸腾的速度和数量,看到火候差不多了,抓住壶水将沸未沸之刻,也
不去管霍纲的尴尬,径直站起身来,提着铜壶的手把,方寸拿捏地极好,将水注
入到白瓷茶壶中。
“听闻,霍大人这些年甚好茶道,我年少在家时胡乱学了些泡茶的皮毛,却是
连父兄也未曾尝过我泡的茶,今日也没有什么准备,就献丑了,委屈霍大人当我
的第一位品茶之客。”泠霜大方地笑道。
“微臣不敢。”霍纲连忙从座上站起来,恭肃站着,如是道。
“品茗论道,是曰为友,况你我本非君臣,霍大人何来的不敢?”注壶声满,
泠霜将小铜壶置回小火炉之上,朝霍纲客气地优雅一笑,将桌上原本准备好的一
套四只新瓷盖碗一溜排成一排,紧靠在一起,纷纷将盖子取下,敛袖执壶,先是
一道“关公巡城”,用茶壶沿著四个小杯打转地注入茶水,巡迴往复。
“请。”泠霜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复又坐下。
霍纲自然知道泠霜不会无缘无故地摆今日这一出‘故人相邀’,若非有天大的
事,她也不会找到自己,于是也不想与她这样兜圈子浪费时间,便拱手道了一声
:“谢夫人。”一撩官袍,也坐了下来。
“听闻霍大人平日爱喝铁观音,善用紫砂茶具,今日情急,寻不到那‘天下无
类’的名陶名器,就将这一套瓷茶具带来充数,还望莫要见怪。”泠霜也端过一
杯来,轻轻用盖子虚刮了刮,微微地抿了一口。
“夫人言重了,微臣一介草莽,喝茶不过是当喝水罢了,怕是品不出夫人茶中
的真意来。”自进门到现在,大半的功夫全用在了泡茶上,其他的只言未提,闹
得霍纲心中慢慢不安起来,吃不定她叫他所来的目的为何,索性自己先挑明了,
也好过一直在这里喝她的茶却始终不见其目的。
“孟丞相说,自天和改元以来,朝中的昔日旧部,皆惫赖骄奢,在外欺压良民
,在内闯祸生事,却唯独你霍大人,安心办差,闭门读书,修习涵养,却是连秀
才,也能考得了。”泠霜一笑,话头切得愈加深了,让霍纲越来越糊涂了。
“丞相大人谬赞了,微臣本是寒微出身,怕有负圣上所托,才想着多识得几个
字,不被人笑话罢了。”轻轻地啜了一口茶,霍纲朝着泠霜一点头,答道。
“呵呵……”泠霜轻轻地放下茶碗,抬眼看向霍纲,面含微笑,悠悠然道:“
孟丞相,可不是轻易夸人的人啊!”
霍纲愣愣地看着她,竟忘了该答什么。
“这套瓷茶具乃是去岁我亲自画了样子,说了功用,让司造监到景德镇官窑定
制的,瓷质坚硬细腻,釉层丰厚,色彩青翠如水,正如外界所称的那般“白如玉
、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上个月送进宫来,我便爱不释手。”泠霜侧转开
脸来,复又端起茶碗在手,引霍纲也端起茶碗,看向杯壁上所绘图样,娓娓道来
:“这是我所绘梅、兰、竹、菊四君子,取广纳天下众声,是为‘听音’,如你
手中所持‘竹影听风’,我手中所持‘寒梅听雪’,希望今上与众臣可以彼此倾
听心中之音,君臣和睦,玉宇呈祥!”
“夫人教诲,微臣谨记在心!”霍纲一听她讲到家国天下,忙放下手中茶碗,
肃整地站起,垂首道。
泠霜细细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霍纲闻声,不由抬起眼
来看她,却见她正偏头笑看着自己,道:“霍大人,您非得这么拘谨生分吗?”
《当时错》阿黎 ˇ一行白雁遥天暮(下)ˇ
霍纲直直地垂首站着,恭听聆训,猛一听她这一声笑出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了,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正见泠霜绚烂盎然的笑脸,霎时间觉得时光又
倒流回了那年,春风蔼然的拉沃城内院,决定他妹妹生死的那一刻,她脱出口的
一句话,便可以决定他唯一的亲人的生死。他的心从没有像当时一样,跳得狂躁
不安,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茫茫草原上漫无目的地狂奔,横冲直撞,仿佛下一
刻,便要从嘴里直冲出来。
他的汗冒满了一额头,无声地落下,渗入黄泥里。她倾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
什么,他猛一抬头看她,她也是这样笑着,笑开了春墙里,寂寞萧瑟的百花。从
那一刻起,他便对自己说,他霍纲这条命,从此就是她的。
泠霜今日来,自然不是真为了与霍纲喝茶的。她自然不会听不出霍纲言下之意
,但是,就算段潇鸣再信任霍纲,她也还是要有所保留的,毕竟她所要赌的,不
是她袁泠霜的个人安危,也不是段潇鸣一个人的利益,而是这天下!若不能做到
全部的信任,她又怎敢轻举妄动?故而,霍纲语气里再怎么不耐烦地试探她今日
请他来的目的,她也还是三缄其口,只管顾左右而言他。
湖面上的凉风幽幽地吹进来,拂得白瓷盖碗里,清绿明亮的茶汤微微地荡起圈
圈涟漪。
泠霜与霍纲二人对视良久,终于还是泠霜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再次执起茶
壶,声音波澜不惊,道:“此茶名为龙井茶,是我家乡所产。此茶茶色泽翠绿,
香气浓郁,甘醇爽口,形如雀舌,人称“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四绝。一年
中有两次采摘季。一是在清明,一是在谷雨。于清明前采制的叫“明前茶”,谷
雨前采制的叫“雨前茶”。向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说法。泡饮时,
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泠霜在霍纲杯中加注茶水,以腕为力,一倾
一倒,点点酌加,言行散漫,依旧面色平和,完后,复又安然于座,兀自端起茶
碗来,轻轻啜饮起来。
霍纲到此时才会过意来,原来,她迟迟不肯开口,还是因为对他的不信任。想
到此处,心中不免怅然,自己与她,也算是多年之识,说不上同甘共苦,却也终
究算是共同进退,一路走来,也不算是寻常情分。纵是主仆之义,也匪浅,昔日
千难万险,他紧紧将她护在身前,不敢有丝毫松懈;当日金戈铁马,他亲自驾车
护送她到凉州城下,望她一袭嫁衣,云蒸霞蔚,可是,却没有想到,时至今日,
各自功成名就,却相疑到此般地步……
霍纲心中默然一叹,他对她的那一句誓言,不管是富贵荣华也好,贫穷落魄也
罢,都不会改变的,只是,她却不肯相信,或者说,是不敢相信……
“素闻西湖龙井:‘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感太
和之气弥漫齿额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今日有幸尝到夫人亲手泡制的
茶,三生不足以及其幸!更遑论夫人茶道精妙,先一轮‘关公巡城’,后佐以‘
韩信点兵’,使茶汁浓淡得宜,分配平均,涓滴不遺,品得茶汁的精华,夫人之
茶艺,实在精妙不可言啊!”既然她心有疑虑,那他也何必急进相逼,干脆潇洒
地撩袍坐下来,慢慢品茶,待她想说了,再洗耳恭听不迟。
故人心易变的道理,泠霜自然是深有体会,霍纲如今是朝廷重臣,君王国器,
军功在身,政要高阁,被满朝文武公认为是孟良胤的接班人。自定都长安开始,
便一直兼任着京畿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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