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这样被他抱在怀里,已经是这般幸福了。
从那以后,他们很有默契,谁都没再说过那件事,皇帝一如既往地疼宠她,将她捧在手心里。
皇帝虽然是汉人,可是自小生活在关外,并不喜欢汉人的饮食习惯,亦不喜欢汉人的食物。却独独有一样例外,便是太湖的菱角。
本来,高高在上的皇帝要吃菱角,不算什么,而且京城的气候,四季变换,亦是适合种菱角的。可是皇帝却偏偏只吃一个地方的菱角。为此,专门成立的有司衙门,在每年的夏天,用特质的大木桶,将太湖里种的菱角带水快马运进京城。
皇帝却不要奴才们的手去碰,将大木桶直接抬进大内,自己亲手去那水里捞出来,然后要她亲手剥。
平时精细养护的指甲,每每因此而毁,可是,她亦无半点可惜,为了所爱之人,这点牺牲,终是幸福的。
皇帝嘴刁,要吃现剥的新鲜,午后议政完毕,总是半躺在她怀里,弃了那包金镶玉的银签儿不用,就着她的手去吃。
每当这时,皇帝总是如淘气的猫儿,濡湿的舌尖沿着指端舔舐而下,激得她浑身酥酥麻麻,情难自禁终是忍不住呢哝一声:“皇上……”
浓情蜜意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放了她的手,在她还没来得及醒过来的时候,抽身而去,徒留熏人的风,缭绕在侧,诉一段曾经的绮丽。
她的手空荡荡地架在风里,不曾叹息,她又剥了一只菱角,轻轻地在唇畔沿着唇线描摹一周,此般眷恋,终是轻轻送进嘴里,唇齿间化开的清甜,着魔一般辗转轻咬,吮着自己的手指……
除了皇帝,只怕这宫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觉得这样的东西好吃。
沉重悠远的脚步声,仿若是从太古间传来,带着黑夜的魔魅,踩在心上,一下,一下,一下……她知道,是他来了……
“太后,霍大人来了!”
“请大人进来!”她放下了手中的梳子。
“臣,霍纲叩见皇太后!”镜中映出他下跪行礼的动作,一板一眼。
慕容桑儿暗自轻笑,这个男人永远都这般刻板。
“大人请起吧!”她还是对镜坐着,并不转身看他。
“微尘不敢!”霍纲依旧低着头,声音沉闷:“不知太后深夜召见,有何旨意?”
“没有旨意,就不能见你了吗?”慕容桑儿轻笑一声,看着镜中的影像。
“太后!恕臣僭越!但是,深夜召见外臣,终是不妥!”霍纲的声音已经不悦。
“我与她,真的很像?”慕容桑儿似乎并未听到霍纲的话,自顾自说着。
“什么?”霍纲一时反应不过。
“我问你,我与她,有几分相像?”慕容桑儿终于转过头来,看着霍纲,清浅一笑。
霍纲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忘了答话。
月亮已经完全沉到了西边,从西窗透过新糊的绿纱,洒在了霍纲的侧脸和背影上。
他跪在原地,抬头望着她。
她坐在镜前,低眉看着他。
“八分。”霍纲竟似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先帝怀里那个永远低眉恭顺的女子,那个有着与她几乎一模一样脸庞的女子,而今,全然不是当年模样了。
“八分……”她复又转过身去,对着镜子,细细地看自己的脸,细细地看,从眉到眼,由鼻至唇,一寸一寸,此生,她第一次这么仔细,这么好奇地看自己的脸,因为,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她,看那个女子……
她轻轻地附上自己的脸,指腹一寸寸婆娑而过,八分?霍纲此人向来持重严谨,说话留有余地,连他都说出了八分,那,在常人眼里,必是要有十分像了。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是相问,亦是自问。
霍纲仍旧低头跪着,不答话。她望着镜中一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答自己。
有很多问题,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陛下何日安寝于陵?”她从妆匣里,不经意地随手抽了一支八宝如意金簪。
“三日后。”霍纲答道。
她将金簪握在手里,细细地把玩起来,左手的三指拈着簪尾,右手的掌心抵着簪首嵌着的八宝玉石,一颗一颗,冰冷沁凉,在她的的掌心旋过去,打磨光滑的玉石,滑腻地磨合着掌心的肌肤。
“我要去看皇陵!”她看着霍纲道。
“陛下有旨,任何人都不可以进皇陵,包括您!太后!”霍纲平静地回答,一丝余地也不留。
“呵!她在皇陵,是吗?”她的脸,忽地在月下晕开一抹浅浅的笑,这辈子,她从未这么肯定过。
霍纲猛地抬起头来看她,那张诡异地笑脸,让他猜不出她到底要做什么。
“我一定要去看皇陵!”她又重复了一遍,仍旧那样笑着。
“先帝有旨……”霍纲千年不变的刚毅脸庞,瞬间有了表情,那句还未说完的话,被眼前的景象生生地噎了下去。
他怔怔地看着她,半身浴在月华里,手中握着那支八宝如意金簪,朝自己脸上划去,仿佛是划在木上,纸上,而不是划在她自己脸上,一点没有犹豫,一点没有疼惜,就那么在右脸上拉出一道三寸长的口子,血瞬间溢了出来,在一盏残灯的弱光下,不是猩红的颜色,而是暗黑,狰狞可怖的暗黑色。
“我要去皇陵。”她看着他,眼都不眨一下,就要去划另一半脸。
“你想干什么?!”霍纲豁地从地上起来,握住了她下刺的手。
“我要去皇陵!”她坚定地看着他,眼波流转,融着霜华满地。
霍纲已经走了多时了。
她依旧那么对镜坐着,不许人传太医,也不许侍婢帮她清理伤口。
细长的一道口子,交错杂章的血痕从那里挂下来,此时,早已干涸了。
她恨这张脸!恨这张给予她一切又夺走她一切的脸!
她恨跟她拥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的女人!那个天下人口中的妖妇!那个众人发指的恶魔!她恨她!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她都要诅咒她!!!
‘啪!’的一声,八宝如意金簪在手中硬生生断成了两截……
第一卷:梁燕自双归
雁声远向萧关去
送嫁的队伍已经在沙漠里整整走了七日,乘舆颠簸地恨不能叫人连心肝肺一起吐出来!
泠霜一直将侧窗的帘子掀起着,望着茫茫沙漠。七日,自从出了凉州城,除了黄还是黄,除了沙,还是沙,有时,甚至连星点绿都看不到。
从京城一路行来,她一直都未发一言,除了辞别凉州城的那夜,松明火把映红叔父的脸,她盈盈一拜,才说了一句:“叔父,霜儿去了。”
她从没有离开过临安城,亦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景象!
这一片肃杀的土地,昏天暗地,不辨死生!山川萧条的边土,城头上,月出皎兮,照耀着凉州城。
婚期既定,不得愆期,她从京城出来,已经晚了,所以,须得昼夜赶路,马不停蹄。
从她进城到出城,只停了不到一个时辰。
叔父,她已是多年未见了。他是祖父的幼子,只比长兄大了一旬。
她记得,小的时候,还是晋朝江山,太尉府里,那个白衣翩翩的郎君,英气的眉,横斜入鬓,窄袖宽袍,一进祖母的屋子,便抱她在手。
那时的她,只有三岁不到吧,话都说不周全,模模糊糊地叫他着什么,一双小手总爱去够他头顶束发的簪子。
她是知道的,如今这三分天下,袁氏之所以能占其一,除了父皇当年是晋朝权倾朝野的太尉之外,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叔父手中的这二十万雄兵!袁昊天的兵,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甲胄常傍,剑不离身!
天下的人,甚至连乡间的妇孺,都知道,袁氏天下,要是没有了袁昊天,便连一日,也撑不下去!
“霜儿……”叔父铁衣寒光,这样唤她。还是当年的称谓,只是,少了份欣喜,多了丝怯懦,无奈与自责。
十年了,每年,只能在宫里的家宴上远远望叔父一眼,那么远那么远,远地仿佛隔了千万重山。她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叫叔父抱,不可以再溺在他怀里撒娇,不可以再骑在他脖子上,央着他带她出府去看一场皮影戏或者买个吹糖人……
“叔父,霜儿去了!”
她甚至都没有步下乘舆,只是打起了帘幔,坐着受了满城将士一礼。
冷月如霜,一个个幽暗的影子,耀着甲胄寒光。铁衣剑配,森然整肃,对着出塞和亲的公主,虔诚地跪拜。这跪,是屈辱的!用一个女子的身体,去换那毫无保障的和平!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在此刻,都想流泪!不!是流血!淌尽最后一滴血,去护住这座城,护住身后的土地,护住父母妻儿!而不是像今夜,此刻,跪在这里,目送他们的公主出塞。
可是,他们又不够决绝!因为,战了十几年了,他们累了,乏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说那句‘不破楼兰终不还’了,彼时年少气盛的兵卒,如今居然已垂垂老矣的朽态!
这也不怪他们!谁叫他们的前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狼!是的!一群嗜杀嗜血的恶狼!
干涩的夏夜晚风,带着风沙迎面而来,吹得松明火把的光亮一跳一跳。
叔父老了,她在心底轻轻一叹。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不过是不惑之年,却是满面饱经风霜的苍老。再不是当年太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