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已疾步跟上来:“我还是跟着稳妥一些。”我跨出院门,走到承欢门前,推门而入,榻上被褥齐整,几上一尘不染。窗前桌上铺着纸张,我走上前,十三和绿芜的画像映入眼帘。
画中的绿芜抚筝、十三吹笛,眉目之间深蕴情意。这是十三书房之中的他最珍爱的一幅画,我凝神默看一阵,心又开始钝钝的隐痛。
“奴婢参见娘娘。”背后传来红玉的声音,我隐去心事转身问她:“格格独自一人去了何处?”红玉面含凄色,走到我跟前回道:“格格近些日子,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每日只是出去散步,余下的时间都是望着这幅画,有时候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她眸中泪花隐蕴着不落,哽咽着道:“这些年格格不在府中,不知道福晋过得是什么日子。”我心中一紧,蹙着眉头问:“绿芜在府里受排挤?”红玉点点头,眼中的泪滑了下来:“如果只是受排挤,那就好了。”
我心中一颤,绿芜的几次意外难不成都是人为,见了我的神色,红玉苦苦一笑:“格格长年待在宫中,而王爷又忙于朝政,根本无暇顾及府中之事。主子心善,受了委屈都是忍着,连身边的人也一再交待,‘千万不能对王爷提及,如有不遵,就不要待在我这。’”
这个才情横溢的骄傲女子,为了十三竟如此低声下气忍着。
我心难受,颤音问:“嫡福晋不是一直很照顾绿芜吗?”她还未及回答,我又续问:“格格可知道此事?”
红玉拭去泪,道:“嫡福晋虽对主子极好,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压在身上,也少有时间去静月小筑,主子的性子,自然也不会对她说这些事。格格回来后,府里的其他侧、庶福晋虽收敛了些,但没想到会想出如此歹毒的主意,当日,娘娘腰间烧得血肉模糊,奴婢现在想想都觉得惊惧。格格亲眼目睹,又岂会看不出这些事,只是当日福晋哭着吩咐格格不得向王爷说。格格想是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自此之后,格格寸步不离福晋,奴婢心中还暗暗欢喜,想着福晋终就是苦尽甘来了,殊不知又发生这种事。”
原来自绿芜受伤之后,承欢一次未来园子里,我心中一直以为承欢是因为服侍绿芜,却不想还有这层原因。
心中的担心更多一分,急问道:“格格这些日子都去哪里散步?”红玉见我面色焦急,也急忙回道:“格格多是一人坐船在后湖。”我一怔,疑道:“她一个人?”红玉点点头道:“格格总是一大早吩咐湖上的摇橹太监,摇一船带一船,把她送在湖心,晚膳时再接她回来。”
我快步跨出房门,门口立着的菊香忙上前欲开口,我摆摆手让她回去,她面带难色,我一皱眉,她嘟着嘴不情愿的向内院走去。我回身对跟着的红玉道:“你也留下。”她点点头,我疾步向前赶去。
我立在船头,远远的望见两条船,一船在湖心随波逐流、一船在后面跟着缓行。两船之间虽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后面的船却如影子一般紧紧随着前面的船。
我心微怔,前面的船是承欢的,可后面的呢?虽不清楚是何人,但有一样是明显的,船上之人也是担心承欢的。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但还是催促小太监快一些。
后面船上的人似是发现了我,调转方向这边缓行,慢慢靠了上来。我以手放在额头上遮住晨光,还是看不清来人是谁。
待两船靠在一起,来人一跃而上,走到跟前扎了安道:“佐特尔见过姑姑。”听到了声音,才知来人是他。
眼睛被初升的太阳刺得晕黄一片,眼前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我闭眼默一会,才觉得眼前清楚了些,见他仍是躬立着,我忙挥手让他起身。
佐特尔面色焦虑,眸中血丝密布,看上去无措又无奈。我睨他一眼,心里暗暗替承欢高兴。
他虽人在此,心却挂念着湖心的人,一会功夫已回头望了几眼,我轻轻一笑,转身欲进舱。他看看我,又望望湖中船上的那抹身影,略一沉吟,对摇撸太监吩咐道:“你看着格格,有事叫一声。”
太监点点头,他才放心地随着我一前一后进了舱。
刚刚落坐,对面的他便急问道:“姑姑,我该怎么办?母妃已来信说,让我尽快带承欢回去,可承欢却连面也不见我。”自他入交晖园以来,每次跟着承欢进园子请安都是随着叫‘姑姑’,我也觉得这个称呼好,因此,也是极乐意的。
想是敏敏也十分担心承欢,怕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才有此决定。我默想一会儿,看着他肃容问:“你确定真心喜欢承欢?”佐特尔一怔,似是不相信我会有此一问,他双拳紧紧扣着身前的几案边缘,面色通红,微怒道:“旁人不知道,难不成姑姑也看不出,我此生除了承欢,谁也不要,我已向母妃说过,承欢如果不随我回蒙古,那我会留下来,只要能和承欢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放弃。”
朝野上下早已议论纷纷,都在暗自猜度这件事,揣摩伊尔根觉罗部和怡亲王联姻的政治意图。佐特尔在此两载,自是有所耳闻。
见他面色铁青、气急败坏,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微笑着道:“王妃还有其他交待没有?”他微怔的瞅着我,明白我并非怀疑他,遂面色一松,讪讪地道:“姑姑不要责怪,我心里急,才会这么口不择言。母妃还交待,待她安置好手边的事,会马上赶过来,亲自来请旨按承欢回去。”
我笑着轻摇头,这敏敏性子还是这么急,不过,来时的满腹愁思担忧已随之消失。但是承欢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会这个时候走吗,她为何不见佐特尔,想到这一层,我心下又是一沉。
但禛曦阁终就不是承欢的最终归宿,与其让她这么伤悲下去,倒还真不如让她早日离开,离开了这伤心之地,时间会是最好的良药。
默默想了会,外面太监禀报,已挨近了承欢的船。我抬头瞅他一眼,他已探身向外望。我轻声一叹,他忙回头讪讪一笑,我笑道:“你还是先待在舱里,不要出去。”他点点头,我起身出去。
承欢坐在船头,凝神盯着前方湖面起伏的水面,双眸黯淡一脸神伤。
太监慢慢靠上去,等两船并在一起,他拉着船,我走过去,回身吩咐他向后退一些。
待船停在几米开外,我缓步走向承欢。承欢坐姿依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身边已多一人。在她身边坐下来,她才收回目光,茫然看我一眼,复又盯向湖面。
两人静静坐着,我拉起她的手握着,道:“承欢,离开这里,去敏敏王妃那里好不好?”她回头,脸上挂着淡笑,盯着我问:“姑姑,我很恐惧。”
我低头轻叹口气,她身子靠过来道:“而且承欢现在觉得很累。”我扶她依在我肩头,她挽住我的胳膊道:“我不想步额娘的后尘,也不想过得这么累。姑姑,就让承欢待在你身边,服侍你终老,好不好。”
我拍拍她,道:“佐特尔不好吗,还有敏敏王妃,她会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她摇摇头,苦笑道:“他们都很好,可是,阿玛对额娘不好吗,还有额娘心里眼里装着的都是阿玛,可结果又如何呢。我这几日,一直想,阿玛是不是去天目山之前就已有了决定,不再回来,去陪伴额娘。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爱和被爱都是最伤人的,承欢不愿意这样,我宁愿独自生活。”
我心一颤,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原来这些日子一直困扰她的是这事,难怪她会对佐特尔避而不见。
我默一会儿,推开她的身子,和她面对面的坐着,盯着她道:“只有爱过受过,才知道值不值得爱与被爱,承欢,只有你经历过才能下定语。”承欢怔愣的看着我,眸中满是迷茫。我盯着她静默无语,不知她能不能想得通。
半晌后,她低头自领中掏出玉佩,默默看一会,最后一把握在手中,抬起头道:“姑姑,我随他走,但是,我不想这么早成亲。”我险些落泪,点点头道:“三年后,如果你还没有确实嫁不嫁他,姑姑亲自去接你回来。”
她唇边终于有了丝笑意,我站起来,起身向几米外立在船头的佐特尔挥挥手。他劈手自小太监手中夺过浆,用力划了几下,船却没有向前,而是在原处打起了转转。小太监愣愣望着他,他又忙递过去,小太监划着疾速而来。
佐特尔过来定定盯着承欢,承欢瞥她一眼,撇过头盯向湖面,佐特尔面色一紧,大踏步走过去,紧握着承欢双手,承欢用力抖了抖,没有挣脱,遂羞涩的瞅我一眼。
我笑看着沐浴着晨光中的一对璧人,转身踏上我来时的船。
我刚刚站定,身后的承欢又道:“姑姑,我走之前,希望能看到行刺额娘的凶手伏法。”
我脚步一滞,身子一个趔趄,摇橹太监惊呼一声,飞快扑过来拉我一把,我被拉倒在地,他却因惯性‘扑通’落了水。
佐特尔、承欢两人大惊失色,欲过来,但随着太监的入水,两船之间的绳子已散开,两船也慢慢越荡越远,小太监爬上船,浑身湿漉漉的,磕头请罪后,急忙向杏花春馆划去。而我在船头,脑中回荡的只有一句话‘希望能看到行刺额娘的凶手伏法’。
禛曦阁内地上的草坪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绿,转眼之眼两百多个日子自指尖滑过。
天已是初夏,太监宫女们早已是轻衫薄罗,而我却仍觉得冷意逼人,穿的厚厚的,在阁内的花丛之中信步踱着。
前几日,承欢自蒙古来信,字里行间隐着佐特尔对她的浓情蜜意、敏敏对她的疼爱有加。我最终完全放心,承欢终于找到了她的幸福,十三、绿芜如果知道,想必也是安慰的。
可每次接到她的来信,我耳边总会想起她的话‘希望能看到行刺额娘的凶手伏法’。不知她临行之前,弘历是如何对她解释的,使她自此之后从未再提及这件事。
我心中虽迷茫不解,但也实在不愿再想起这件事,遂不再去管、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