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样。
那杯子尚有一丝余温,几朵菊花在杯中缓缓地打着旋儿,阳光渐渐移上去,淡青色的衣袖变成透明的,微微颤抖着。
我不动声色,“额娘,我给您讲个鹦鹉的故事吧。”
开始她也只是微微地笑着,渐渐也撑不住了,洁白的牙齿闪着细细的光,象那人手指上的玉扳指。
锦心姑姑拿了把绸扇,不停地给我们扇着。炕桌两侧各挂着一个珐琅金丝花篮,里面盛得满满的,都是一种青翠如水的兰花,绸扇挥过来的时候,那清幽的香气便突然飘了起来,象长了翅膀一样,悠悠盘旋在空旷的大殿里,冷冷的香气,有种与世隔绝的味道。
临走时,卫贵人让锦心姑姑打着伞,一直把我送到东二所。她在门口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我撑着伞,独自朝毓秀宫走去。那伞面是天青色的碧纱绉,绣着几朵梅花,是湘绣,异常活泛,手背上也有几道淡淡的影子,嫣红的,象腮上的胭脂。
迎面走来一个人,白色的长袍,黑色的靴子,似乎有几分眼熟。我把伞往上移了移,心中一惊,连忙收起来,屈膝行礼道:“四阿哥吉祥。”
他看我一眼,忽然低下头,轻声说了两个字:“荷园。”说完已经踏上了右边的一条小径。我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白瓷伞尖戳着脚背,好像也不觉得疼。
正午的阳光照在那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熠熠地闪着五彩的光。不远处是咸福宫,门前蹲着两个石狮子,虎虎生威。鲜艳的朱漆宫门紧紧闭着,但是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打开……我颤了一下,连忙朝毓秀宫走去。荷园就在毓秀宫的后面。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地唱着。我四处看了一遍,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假山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我拉了进去,扯着手腕子,硌着腕子上的翠玉镯子。我抽出手,一时用过了力,手肘磕到身后的假山,也顾不得疼,悄悄往后挪了一步,笑道:“四阿哥喜欢在宫里逛园子,连这样的地方都知道?”
“你不是也喜欢?”
我一愣,抬眼看着他。他身后有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头,生着碧森森的苔藓,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也暗了下去,不知沉到了哪里。
“我不明白四阿哥的意思。”这里面空间太狭窄,沉香殿的香气又太浓郁,我越来越窘,见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只好笑道:“这里怪热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您再去娘娘那里坐一会……”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笑了起来,“哪里是好说话、好讲故事的地方?御书房,还是御花园?”
我的嘴唇忽然一抖,手中的伞“啪”一声掉在地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陡然逼了过来,我退无可退,伸手抵在他胸前,正色道:“四阿哥,今天已经是六月二十九了。”
再过八天,我就要嫁给胤禩,正式成为他的弟妹。他纵然以后会做皇帝,现在却也容不得他放肆。
他一怔,拉下我的手,缓缓退了回去,道:“我给额娘请安后,在御花园碰到了皇阿玛,他也给我讲了一个鹦鹉的故事。”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你能不能解释一下,皇阿玛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十四阿哥或者姑姑说的,或者哪个宫女说出去的也不一定……”我看着胤禛的眼睛,忽然停住了嘴。他大动干戈地把我拉到这里来,事情定然不会这么简单。他怀疑我……我突然涨红了脸,坚定地说:“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似乎松了口气,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经过我的耳边,又回到起点,淡淡地说:“不是就好,只是我有些想不通,所以来问问你。”
我皱紧眉毛,细细思索着。如果不是德妃和胤禵,那就只有一个人——续缕!
我的心顿时雷鸣般地跳起来,好像隔着胸腔都能蹦出来。伸手想要按住它,却发现手抖得跟它一样剧烈。不知道那位大叔会不会有事,更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胤禩和卫贵人!一想到后一种可能,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抓住胤禛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嘴唇不住哆嗦着,“四阿哥,你说胤禩会不会有事?”
他一愣,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往后一倒,身子重重地撞在墙上,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我好像说错了话,不知道会不会连累胤禩和卫贵人……万一胤禩出了事,我、我也不想活了……”
胤禛一把将我拉过来,声音也软了许多,“头磕到没有,我看皇阿玛根本就没有生气,倒还有些高兴,我才觉得奇怪。你不要哭了,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那语气象在哄一个小孩子。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擦干眼泪,心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
“四阿哥,除了皇上和你们这些阿哥外,别的男人能到后宫来吗?”
他脸色一沉,“你遇到了谁?”
我看了他好一会,轻声说道:“皇上是不是有一个颜色很清很清的扳指?”
胤禛脸一白,手指突然松了开来。我们几乎同时说了一声:“怪不得……”
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我会被封为多罗县主,为什么我和胤禩的婚事会被允许,为什么康熙会讲鹦鹉的故事。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头彻底放下,抬头看看假山外面澄澈的蓝天,一时也不知是悲是喜。
有人在外面轻轻咳嗽。
胤禛看看外面,道:“以后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是,多谢四阿哥。”我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四阿哥,你以后会怎么对胤禩和我?”
他脚下一滞,倏地转过身来,嘲讽地问道:“你想我怎么对你们?”
若明若暗的洞口,他的面孔仿佛浮现在天空的另一端,遥不可及。我怔怔地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一时不知身在何方。恍惚间,听见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吧,八弟现在正得皇阿玛的宠爱,谁也不会怎么对你们的。”顿了一顿,他又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总是不会伤害你的。”说完,一掀袍角,立即出了假山。
宫漏静
“爷,奴才已经打点好了,现在就可以去。”
“嘘,你声音小一点……”
“是是,这里少有人来,奴才一时忘形。”那声音低了下来,“每晚听云姬姑娘唱小曲的人太多,奴才跟那妈妈说了好久,才定下今天晚上,让她单独给您唱……”
我靠在假山的石壁上,嘴角突然翘了起来。
“你去准备一下,我给娘娘请安后就过来。”
“是,那奴才先回去了,您快点。”
我回到毓秀宫的时候,胤禵正出来,他仔细看看我的脸,笑道:“怎么象哭过了?”
“沙子掉到眼睛里了,”我凑过去,低声道:“我也要去。”
他一愣,往后退了一步,“去哪里?”
我嘿嘿一笑,“听小曲……”
他捂住嘴,很怀疑地看着我,“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亏你还总说自己是美女……”
“美女,意思就是美其名曰是个女人。”我斜他一眼,“连这个都不懂,亏你还敢去听小曲。”
我故意突然拔高声音,他一惊,连忙示意我噤声,左右看了一遍,低声道:“我一个人可不敢带你出去,要问问九哥才行。”
到了西五所,胤禟想也没想,直接说道:“不行,要去也要等明天八哥回来了再去。”
我扯扯胤禵的袖子,笑道:“那既然这样,你的小……”
他咬牙切齿地瞪我一眼,转过脸,对胤禟说:“算了,就带她出去转转,一会就回来了。”
我只在一边不断地点头,表示自己一切听从安排,绝不惹是生非,说得情真意切,只差摇尾乞怜、赌咒发誓。
胤禟挥挥手,“我倒不是怕你惹事,而是怕八哥知道了……”忽然一阵凉意袭来,大家都皱着脸没有说话。
我壮起胆子,“他现在又不在京城,只要我们不说,他应该不会知道。”
结果就连胤俄都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
“那个唱……”
胤禵咳嗽一声,笑道:“只要她不惹事,八哥也不会说什么的,我们快点动身,早去早回,免得夜长梦多。”
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姗姗离开了紫禁城。夏天黑得晚,马车到大街上时,天边还有几片橙红色的晚霞。胤禵的贴身太监雅图已经候在天香楼门口,见我们来了,立即迎上前来,把我们带到一间厢房里,一边叠声命人去请云姬姑娘过来。
胤禟和胤俄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都有一丝了然的微笑。胤禵的脸涨得通红,只是恨恨地看着我。
胤俄百无聊赖,忽然一笑,对我说道:“我们再来划拳,还用你上次的那个,怎么样?”
我一听,大乐,对一旁伺候的小丫鬟大喝一声:“倒酒!”
事实证明,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低估了这家伙的阴险与狡诈。数到第二十八支青蛙时,我已经有些晕了,到第五十只时舌头都大了起来。
他一定是司空摘星转世。
谁说女子与小人难养,胤俄同志一出马,大家统统靠边站!
看我好像有些醉意,他这才放过我,闲闲地说:“好了,晚上你还要回去呢,就喝到这儿吧!”
我一边咬牙一边暗自发誓,以后绝对不去招惹这个小肚鸡肠的人,别说撞我的筷子,就是吃了我的筷子我也决不还手——只要他能消化。
那云姬姑娘的架子大得很,这时才在雅图的陪同下过来。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对襟褂子,肤色白皙,娇小玲珑,并没有什么风尘气息。进来后,眼睛微微一转,笑容十分甜美,深深道了个万福,声音柔媚动人:“见过四位公子。”
胤禵早已没了兴致,无精打采地说:“先拣一支好的唱来听听。”
小丫鬟送了琵琶上来,云姬轻轻一拨,唱道:“一不谐,一不谐,七月七夜里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