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着那堆没有批完的奏折,淡淡地说:“你回去吧,路上当心些。”
他不高兴了。
我没有理会,转身朝门口走去。
开门那一刻,身后好象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小如和阎进就侯在养心殿外的广场上,看见我出来,连忙快步迎了上来。我已累得说不出话,只是扶着小如的手登上马车。
车轮前行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后悔——既然已经装了一个晚上,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最后关头。这也是他对我的试探吧,突然将我想要的东西拿了出来——我的演技不够火候,无法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自己的心,一下就让他看穿了真实的想法。本来他还可以勉强欺骗自己,我却不配合地提早揭示了答案。
我直起后背,撩开帘子,马车已经快到乾清宫。天边一弯新月,如淡烟流水般泻在一片花树上,细致多情。
我突然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我对阎进说:“把马车赶回去。”
赵士林神色不定地站在大殿门口,见我折了回来,先是一愣,随即一喜。我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推门而入。
他坐在御案前,听见开门的声音,看也没看,厌恶地说:“滚出去!”
嗬,火气这么大。
“是,皇上。”我恭敬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恍惚,“你怎么回来了?”
“不知道,可能有东西掉在这里了。”我微笑着走过去,案上已是一片狼籍。毛笔从他手上滑落下来,在奏折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凌乱不堪。
我从一旁宫女的手上接过毛巾,把他的手擦干净,又让人清理桌面。
他看了我半响,道:“什么掉这里了?”淡淡的欣喜从微微扬起的语调中飘出,大家的脸色都镇定下来。
我帮他整整衣领,手停在他的肩上,“胤禛,谢谢你。”
我欠他这一句话。
“刚刚不是谢过了?”他的手掌温暖有力。
“现在谢的不是刚才谢的。”我收回手,温柔地说:“你时间紧,我不多留了,批完奏章后早些休息。”
送我到殿门口时,他的神情已经完全温和下来,“路上当心些。”
我莞然,他的这一句话也不是刚才那一句话。
那弯新月滑到花丛中,夜莺在枝间婉转鸣唱,使人心情喜悦。
“回去吧,你还是回去吧。”他低低地说。
微凉的风吹起我的衣袖,似一只白翅膀的鸟儿,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堪堪触到他的袖子,却又忽地翻飞回来。
人的心,也不过如此。
那一线天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对于我们,已经足够了。
何由见
“你看这块令牌能否解决目前的问题?”我把令牌放在阎进面前,试探地问。
阎进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直视着地面。过了好一会,他叹了口气,“主子,有些话本不是奴才能说的。现在您既然这么问,奴才只能说,您是一番好意,可是您并没有真正了解王爷和九贝子。”
我一言不发,握着令牌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王爷只要做出承诺,就一定会做到,您应该坚信这一点。”阎进说完后,扬起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似闪电般照亮了我的心。
那颗心,一沉再沉,弯腰也拾不起来。
我之所以要救允禟,固然是因为我们的友情;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胤禩答应我,允禟平安后,他会永远陪着我。可是现在听阎进的口气,我不仅做了一件无用的事;甚至,稍有不慎,即使能把允禟救出来,那承诺可能也不会成为现实。
一着错,满盘输。那块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令牌,此时就象一块烙铁,让我碰也不敢碰。
我不该去求胤禛。不管他怎样对付允禟,也无法影响我和胤禩的感情。但是现在,我却花大力气做了一件蠢事——这块令牌便是证据。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无缘无故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我。
而且,我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毕竟和历史不一样,许多条件都发生了变化,胤禛虽然将允禟改名为“塞其黑”,但是并不能随意处死他。允禟的额娘宜太妃和舅舅鄂尔泰将军势力非同一般,何况胤禩和允俄也好好地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不敢随意妄为。
我是传说中那个给蛇画脚的人,为了达到目的,而毁了目的。
马车已经行到了街心处,虽然现在已经申时二刻,但街上仍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我让阎进停车,笑道:“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用到这块令牌,不如请公公替我保管着。”
阎进的脸上浮现出今天第一丝笑容,“福晋不用担心,王爷知道您的好意,不会怪您的。奴才不敢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我服了他,话说得这么滴水不漏,难怪胤禩说阎进是一个让他放心的人。我无奈地说:“我打算吃些东西再回去,不知阎公公有什么意见?”
他微笑着伸出手来,“主子这么说,可折杀奴才了。听说这一品香的浙菜是京城一绝,就让奴才服侍主子用膳。主子吃饱了,也好回去。”
一品香是一个三层楼的宝塔式建筑,坐在三楼临窗的位子上,可看见半个东城区。此刻正值万家灯火,微风吹来,那星星点点的亮光,便在一片喧嚣声中晃动着,似海上的波光。
在这令人晕眩的仲夏夜里,吃什么并不重要。我搁下筷子,思索着如何向胤禩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怎么想,都觉得头痛。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潮汐般的歌声,初时好像从天边飘来,极细极细,渐渐却如微云舒卷,横扫天空,高昂之中,越发缠绵悠长。其复杂多变,宛如攀登高山,仰止之际,却又出乎意料地突现小径,使人又惊又喜。
我放下心事,仔细聆听这难得的歌声。
歌者唱的是苏东坡的《永遇乐》: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三楼的客人虽然不多,却也是闹闹嚷嚷。此刻众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这渺茫的歌声。
我虽不懂曲调,却也知道这人唱得很好,脸上不禁油然而现神往之色。待她唱完后,低声问阎进:“这是什么曲子?”
阎进还没有回答,旁边桌上一个人已经接口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周邦彦写的一个曲调,名叫《六犯》。”
我一愣,抬眼看去,这说话之人大约二十岁左右,白净脸儿,衣着华贵,似是京中的富家子弟,正满脸殷切地看着我。我顿时哭笑不得——被一个比自己儿子还要小的人称做“姑娘”,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一支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古音古调中有慢曲和引进之分,慢曲是比较长的曲调,引近是曲中界于慢词和小令之间的中等长度的曲调。周邦彦擅长移宫换羽,将不同调的曲子组成一支曲子,他多喜欢将三支或四支曲子合为一支,称作三犯或四犯。现在姑娘听到的,是六支曲子合成的曲调,故而名叫《六犯》。”
我头皮一阵发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们似乎在上演舞台剧,剧中,我有一个新的身份:“姑娘”。以这样奇特的身份演出,是悲剧还是喜剧?
喜剧是快乐的,因为它能满足人的愿望。
而悲剧,则是幸福的,因为它能让人意识到快乐的虚幻。
阎进和小如恭声请安:“爷吉祥!”我捧住头,满脸苦笑。
那小后生面有不忿之色,正要说话,同桌之人拉拉他的袖子,朝我们使了个眼色。他瞟见胤禩腰带上的玉佩,脸色一变,几个人匆匆结帐下楼,再也不敢看我一眼。
胤禩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一笑,“怎么今天想起要吃家乡菜了,可是吃厌了府上厨子的手艺?”
我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走到这里有些累,想歇一下,就进来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额上的汗水,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心中惶恐不已。说、不说,自己与自己作战,心力交瘁。我忽然发现,那块令牌不是救命的,而是催命的。
“我……”一种汹涌而来的恐惧阻止了嘴边的话。我害怕解释,更害怕向他解释。胤禩,他并不是一个能听进解释的人。
许多前尘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他凝视我片刻,走到窗边,看着夜色沉默不语,背影有几分我不熟悉的寂寥。我把泪水和堵在嗓子眼上的话一起憋回去,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是汗。
天真热。
那弯新月象女子含笑的眉,笑容却是冷的,泛着黄光,古旧而悲凉。是这夜里唯一凉的东西。
啊,我遗忘了我们的心。
彷徨之际,远处歌台之上忽然又奏起一支曲子。一支洞箫、一管竹笛,平静幽凉。歌者按着节拍缓缓清歌: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
反反复复,一咏三叹。
那声音起先悲凉婉转,仿佛从水中传来,幽怨凄清,令人不忍卒听。唱第二遍时,声音已升至水面,温柔清脆,宛如鱼儿跃起,水花四溅,轻快跳荡;第三遍则是浅吟低唱,似女子埋怨心上人时似喜还嗔的娇语,几许涟漪在水面徐徐荡开,娇媚缠绵,令人恍惚不知身处何处。
“这是赵飞燕作的《归风送远操》,虽然曲调平缓,可是非声音至美者,难以歌唱。”胤禩面有赞叹之色。
我愣住,史家往往以“伤风败俗、纵欲乱国”论赵飞燕,并将她与兄妹乱淫的文姜、淫乱秦宫的庄襄王后、残忍放荡的贾南风相提并论。那样一个女人,竟然能写出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