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宏昌简直不敢相信:“万老真的同意了?我们县委书记说万里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张广友说:“万里同志退下来后是给自己订了一些规矩,党政官员一概不见,但农民例外!”他见严宏昌光顾着高兴,就又说:“鸡你就不要送了,作价卖给我吧,中南海里什么东西也都有。”
一九九四年五月九日上午,天已经开始变热,严宏昌和宋富豪在张广友的陪同下,钻进了从中南海开来接他们的一辆黑色轿车。从上车起,严宏昌就屏息静气,没再讲一句话。他端坐在车厢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外,脑子里翻江倒海。
车是从中南海的西门进去的,严宏昌因为太激动,想得也太多,车子穿行在中南海的大院里,他只依稀记得,道路两边树木不少,但没有大树,房子全是古色古香的,赶意识到应该好好看一看两边的风景时,车已停在了丰泽园。就见万里的沈秘书迎出了门,把他们引到了一个大的会客厅。
只一小会儿,万里就从里屋踱了出来。
十几年不见,严宏昌发现万里的头发变得更白了,腰也似乎不像记忆中那般挺拔了。万老确实老了!严宏昌不由心里一热,赶忙起身迎上去。
万里也显得十分高兴,他拉着严宏昌的手说:“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来得太迟了!”
严宏昌紧紧地抓着万里的手,颤着声说:“小岗农民都很想念您,我代表大家来看望您!您支持我们搞大包干到户,现在小岗人过上了好日子,从心底里感激您,都很想念您哪!”
万里也有些激动。他亲切地拍着严宏昌的手背说:“请你回去代我向乡亲们问好!”
待严宏昌坐定后,万里问道:“现在小岗群众的生活怎样啊?”
“比您去那时好多了,都能吃饱饭,没人再要饭了!”
“都吃上细粮了吧?”
“大米、白面都吃上了!”
“吃到肉了吗?”
严宏昌大声说:“想吃,随时都可以买!”
“穿的情况怎么样?”万里又问。
严宏昌说:“穿暖了,穿好了!”
“住的怎么样?都住上新房了吗?”万里整个问了一遍,“还有多少草房?”
严宏昌说:“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盖了新瓦房;草房也还有,只是一部分了。”
“人均收入有多少?”
“去年人均收入有八百多。”
万里马上说:“还差得远呢。达到两千元还差不多。除去吃住以外,至少要有一千元的购买水平才算可以;达不到这个水平,市场就兴旺不起来。外国人说中国是个大市场,其实中国的人口主要还是农民,农民没有购买力,这个市场怎么大得起来呢?光靠城市不行,所以希望你们都尽快富起来,全国农民都尽快富起来,收入大大增加,都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电视机都有了吧?”万里又问。
“家家都有了。”
“是彩色的吗?”
严宏昌说:“还都是黑白的,只有两家是彩色的。”
万里说:“太少了。”转而又问,“现在村里人均合到几亩地?”
严宏昌说:“三亩多。”
万里说:“按亩产计算,一亩地纯收入才两百多元,光靠种地是富不起来的呀!”
这时张广友把话接过去说:“如今种粮的收入太低,粮食成本高,价格低,有的一亩庄稼的收入,还不如一斤螃蟹的价,一斤螃蟹市场上一百五十元,一只老鳖也要一百五十元,光靠种植业很难富起来。”
夭折的养殖场(7)
“一个劳动力能种到五十亩地,收入才有可能超万元。”万里思索着说,“现在一个劳动力只种个十亩八亩的,有的更少,这显然不行。”
“现在村里文盲多不多了?”万里突然又问。
严宏昌如实回答:“小孩子都上学了,但大人文盲不少,在百分之五十左右;四十岁以上的差不多都是文盲。”
万里不无忧虑地说道:“一定要注意人才的培养,抓好教育才有出路。人才问题很重要,要重视人才的培训,生产能否上得去,经济能否发展,归根到底取决于人的素质。你们可以和上海等发达地区建立联系,有组织地派人到那里打工,订个两年三年的合同,这样,既能赚到钱,又学到了技术,人才也培养出来了。”
当问及村级财政和集体经济的发展现状时,严宏昌只汇报说村里和镇里都没有企业,至于其中的曲曲折折,他避开没谈。但即便这样,万里也变得十分不安起来。他说:“这样不行啊!近两年我到江苏省等地去转了一趟,像张家港那样的过去一个小港,今天发展成为全国两个文明的典型,一个重要的成功经验,就是村级经济发展很快,乡镇企业撑起半边天。你们应该去看看,学习人家的经验,借智引资,联合发展,互惠互利,这样村级经济发展就快了。”
谈到这个话题,万里感叹道:“‘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嘛!一定要发展工业,办好乡镇企业。定(远)、凤(阳)、嘉(山)过去都是贫困县,现在怎么样了?”
张广友多次深入到那一带搞调查,这时说:“定远县有个盐矿,嘉山县还有个酒厂,都是大项目;凤阳县有丰富的石英石资源,那年我跟你去时,你曾提出要他们办个玻璃厂,可就是一直没有搞起来。”
万里想起来了,说道:“蚌埠市玻璃厂用的石英石,都是从凤阳运过去的,凤阳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办不成玻璃厂呢?”
“可能缺资金吧。”严宏昌说。
“那就想办法搞一些钱,”万里关切地说,“帮助他们搞个一到两亿,看看怎么把凤阳的经济发展搞上去!”他问严宏昌,现在的凤阳县委书记是谁?能不能联系得上?严宏昌告诉他,叫吴庭美,并报出吴庭美的电话号码。
万里听说是吴庭美,又夸起吴庭美当年的那篇小岗的调查报告写得好,敢于实事求是地反映民情,提出问题,便叫张广友当场挂电话。
吴庭美从电话中知道是万里在了解今天凤阳的经济情况,但他压根儿不清楚万里询问这种情况的意图,竟十分乐观地汇报说,现在凤阳的经济形势很好,县财政已达到四个亿。万里一听,很诧异:“不可能!”很生气地说道:“他也在搞浮夸了?不说真话,搞浮夸,要不得啊!”
严宏昌想把话题支开,这时就说:“县里在小岗村村口造了个牌楼,希望您给题个字。”
万里一听,断然说道:“不,不题!我不赞同搞形式主义,摆花架子;修庙、修坟之类,我是不支持的。要扎扎实实搞好生产!”
严宏昌见万里本来谈得很愉快,一个吴庭美的电话,一个要他为小岗村的牌楼题字的事,竟弄得很扫兴,忙说:“我们回去一定好好干,做出成绩再向您汇报。”
“不要向我汇报了,”万里说,“你们赶快扎扎实实地干吧!”
万里这时站了起来;严宏昌意识到该离开了;他和宋富豪就上去和万里握手告别。
走到门口时,严宏昌一回身,发现万里也跟了上来,很是不安,连忙请万里留步。万里却说:“一道走走,我带你们在附近看看。”
严宏昌仍在劝着万里止步,万里已经健步走到前面带路了。
中南海里的每一幢建筑,每一棵树,对严宏昌来说,都充溢着一种神秘的色彩;每一个景致都有着许多传奇故事。他正这么想着,万里忽然指向一处,告诉他:“那是毛主席休息工作的地方。”说着,就走到了一个古树参天、浓荫匝地、草木茂盛的大园子。万里说:“过去,这里是毛主席的‘后花园’。”严宏昌望过去,觉得眼睛不够用了。万里接着又指向一个不远的地方,说:“*同志就住在那里!”
严宏昌突然感到呼吸急促,背上的衣服已经汗湿。他很奇怪,这儿的一景一物就实实在在摆在眼前,他却一下觉得都不真实。是啊,像做梦,但他做梦也不曾梦到自己会走在这些地方呀!望着满头白发的万里——一个曾经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领着自己——一个泥腿子、一个过去到处讨饭的小岗人,兴致勃勃地浏览中南海,禁不住让他受宠若惊,浮想联翩。
最后,他们来到南海边上。严宏昌遥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潮澎湃。只有此时此刻,他才强烈地感受到,是万里,是万里在内的中国共产党人;是这场改革,是这场波澜壮阔的伟大改革,使得古老的祖国焕发出无限生机,他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岗人,也才拥有了今天这样的生活与荣誉!
当天晚上,他仍止不住地血脉贲张,在阴暗而拥挤不堪的地下室的招待所里,奋笔疾书,再次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
严宏昌从北京回来后,立即把万里的讲话传达给了小岗村的领导班子。他原原本本地传达了,可是,传达完,也就完了。见不到村里有一点儿动静。
这种无动于衷,让严宏昌感到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