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她走下漆黑的海滩。他没有向她求欢。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她也害怕他,厌恶他。
他们在同样的恍惚中回到诺丁汉姆。他总是在忙,总是不停地做事,不停地奔走于朋友之间。
星期一他去看了巴克斯特。道伍斯。道伍斯没精打采,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靠着一把椅子向保罗伸手问好。
“你不应该站起来。”保罗说。
道伍斯重重地坐下,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保罗。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如果你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的话。”
“我想来。”保罗说,“给你,我带来一些糖果。”
病人把糖果放在一边。
“这个周末没有过好。”莫瑞尔说。
“你母亲怎么样了?”另一个问道。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以为她也许病情恶化了,因为你星期天没有来。”
“我去了斯基格涅斯,”保罗说,“我想换换环境。”
对方黑黑的双眼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不敢问,只好等待着保罗的信任,等待他讲出心里话。
“我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说。
“我已经知道了。”道伍斯轻轻地说。
“那是以前就约好的。”保罗说。
“去就去了吧。”道伍斯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地提及克莱拉。
“哎,”莫瑞尔慢慢地说,“她讨厌我。”
道伍斯又看了他一眼。
“从八月以来她就对我厌倦了。”保罗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呆在一起。保罗建议下一盘跳棋。他们就默默地玩着。
“我妈死了以后我要到国外去。”保罗说。
“出国?”道伍斯重复道。
“是的,我不在乎干什么工作。”
他们继续玩着,道伍斯渐渐占了上风。
“我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说,“我觉得你也一样。”
他吃掉了道伍斯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另一位说。
“听其自然吧。”莫瑞尔说,“努力没有用处——至少——不,我不知道。给我奶糖吧。”
两个男人吃着糖又开始了另一盘棋赛。
“你嘴上的伤疤怎么弄的?”道伍斯问道。
保罗赶紧用手掩住双唇,眼睛望着花园。
“我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他说。
道伍斯移动棋子的手指不由得哆嗦着。
“你那次不该嘲笑我。”他说,声音很小。
“什么时候?”
“那天在伍德波罗路上,当你和她走过我身边时——你用手搂着她的肩膀。”
“我压根儿没嘲笑你。”保罗说。
道伍斯的手一直捏着棋子。
“你已经走过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在那儿。”莫瑞尔说。
“我也是这样。”他声音低低地说。
保罗又拿了一块糖。
“我平时嘻嘻哈哈,但我那天没嘲笑你。”他说。
两个人下完了棋。
那天晚上,莫瑞尔为了找点事做,就从诺丁汉姆步行回家。布威尔矿上空被高炉火焰映得通红一片。乌云低低地像天花板似的笼罩着。当他走在这10公里的公路上时,感觉好像从黑沉沉的天地间一直走出了生活,但是路的尽头却总是母亲的那间病房。如果他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他最终可去的也只有那个去处。
他快到家了,他竟不觉得累,或者说他不知道累是什么。当他穿过田野时,他看见她卧室窗口里红通通的火光在跳动。
“她一死,”他心里想,“火也就熄灭了。”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悄悄地爬上楼去。母亲的房门大开着。因为她依旧一个人睡。红通通的炉火照着楼梯口,他轻柔得像个影子偷偷地向门里张望。
“保罗!”她轻声唤着。
他的心好像又砰了。他走进去,坐在床边。
“你回来得太晚了!”她咕哝着。
“不算很晚。”他说。
“什么,现在几点了?”喃喃中流露出哀怨和无助。
“十一点刚过。”
他撒谎。此时已经快一点了。
“哦!”她说,“我以为已经很晚了。”
他知道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她那无法言语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
“你睡不着吗,亲爱的?”他说。
“是的,睡不着啊。”她呜咽着说。
“不要紧,小宝宝!”他低声说,“不要紧,我的爱。我在这儿陪你半个小时,亲爱的。这样也许会好一些。”
他坐在床边,用指头慢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合上她的眼睛,安抚着她,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他们能听到别的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
“现在去睡吧。”她喃喃地说,她在他手指的抚摸和爱护下,静静地躺着。
“你要睡了吗?”他问。
“是的,我想是的。”
“你感觉好多了,是吗?我的小宝宝。”
“是的,好些了。”她说,象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得到抚慰一样。
日子依旧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他现在几乎不去克莱拉那儿了。但是他焦躁不安地到处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他。米丽亚姆温存地给他来一封信,于是他去看她。她看见他面色苍白憔悴,黑色的眼睛透着忧郁哀愁,茫然的神情,心里不由得十分辛酸。怜悯之心顿生,她无法忍受这种感伤的折磨。
“她怎么样了?”她问。
“依旧那样——依然是老样子!”他说,“医生说她支持不了多久。可是我觉得她还挺得住。她能在家里过圣诞节的。”
米丽亚姆耸了耸肩,她把他拉向自己,紧紧地搂在胸前,她一遍遍地吻着他。
他任她吻着,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折磨。她吻不去他的痛苦啊。它依然不受影响地继续存在着。她吻着他的脸,这激起了他的情火,可他的灵魂仍然在别处带着死的痛苦挣扎着。她不停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身体。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病了,于是他挣脱了她的怀抱。这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不要这个。而她却以为自己安抚了他,对他很有好处。
十二月来临了。下了一点雪。现在他成天留在家中。他们家雇不起护士,只好让安妮回来照顾母亲,他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教区护士早晚各来一次。保罗和安妮承担了护理工作。晚上,当有朋友和他们在厨房里时,他们常常一块儿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保罗那么滑稽可笑,安妮又那么古里古怪,大家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还努力想压低声音。莫瑞尔太太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的笑声,痛苦中不由得多了些轻松感。
随后保罗总是十分内疚,他忐忑不安地上了楼,来看看她是否听到了底下的笑声。
“你想要喝点牛奶吗?”他问。
“来一点儿吧。”她可怜兮兮地回答。
他决定在牛奶里掺点水,不让她得到太多的营养,尽管他仍然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她每天晚上用吗啡,她的心脏病不断发作。安妮睡在她的身边。清早姐姐一起床,保罗就进了屋。母亲在吗啡的作用下逐渐衰竭。一到清晨就面如死灰。她的眼神越来越阴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早上醒来疲惫、疼痛往往加剧,她实在受不了。
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哭泣甚至没有抱怨。
“今天早晨你多睡了一会儿,小宝贝。”他会对她说。
“是吗?”她心神烦燥,疲惫不堪地回答。
“真的,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大地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凄凉。随即他为她把脉,脉搏忽强忽弱的。就像声音和它的回声一样。这是死神的预兆了。她知道了他的用意,就任他去把脉。
有时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于是他们好像是达成了一项协定。他似乎也同意她去死了。但是她偏偏不愿死去,她不愿意。她的身体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眼神更加忧郁,充满了痛苦。
“你难道不能给她用点药让她结束这一切吗?”他终于问医生。
但是医生却摇了摇头。
“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莫瑞尔先生。”他说。
保罗走回屋里。
“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全都要疯了。”安妮说。
他们坐下来吃早餐。
“我们吃早饭的功夫,你上楼去陪她一会儿吧,米妮。”安妮说,可是米妮心里害怕。
保罗踩着雪穿过田野和树林漫步而去。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地上留着兔子、小鸟的踪迹。他走了好几英里。袅袅如烟的晚霞中血红的夕阳正痛苦地缓缓沉落,似乎留恋着不肯离去。他心里想今天她大约要死去了。树林边有头驴子踏着雪朝着他走过来,脑袋挨着他,和他并排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驴的脖子,用脸颊擦着驴耳朵。
母亲默默不语,仍旧活着,嘴唇紧紧地闭着,只有她那对忧郁的眼睛还透出些生气。
圣诞节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罗和安妮感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可是她那对阴郁的眼睛依然有一点生气。莫瑞尔默默不语,心惊肉跳,尽量让别人不要记起他的存在。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就茫然若失地退出来。
她依然顽强地活着。出去闹罢工的矿工们已在圣诞节前的两星期陆续回来了。
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楼。那已是矿工复工后第三天的事了。
“工人们是不是一直在说手痒啊,米妮?”她用微弱烦躁又倔强的声音问。米妮吃惊地站在那儿。“”我不知道,莫瑞尔太太。“她回答道。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手痒了。”奄奄一息的老妇女疲惫地叹了口气,动了一下头说,“但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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