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严楷,我本来以为你这次回国是打算定居的。”
“我也想。可是那要等到……十年以后?二十年?”严楷自哂地笑笑,“我不知道。但总之,不是现在。”
沈言殊看着他,明明还没有吃多少东西,胃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连嗓子都是噎着的,说一句话要费好大的力气:“这件事,你为什么没有一早告诉我?”
严楷的眼神里终于带上了歉意,非常明显的歉意,明显到沈言殊想忽略都不可能。
“对不起。”他说,“是我太自私了。但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你根本就不会接受我,不是吗?”
他的眼神非常温柔,夹杂着抱歉,自责,还有一点点悔恨,沈言殊完全没法抵挡他这种含情脉脉的目光,他转过头,抬手捂住了脸。
他的反应令严楷有些慌乱,起身的时候碰翻了椅子,倒在地板上发出不小的动静。沈言殊避开了他有力的拥抱和炙热的嘴唇,最近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混杂在一起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搅成乱麻,几乎没有时间冷静下来好好理一理思路。
“让我想一想。”最后沈言殊说,“你给我点时间——这么大的事情,你总不能指望我现在就给你答案吧?”
8…
来不及考虑严楷给出的提议,几天过后,公司里却突然出了一件令沈言殊措手不及的事。
一天早上他照常上班,进办公室却见凯蒂的座位空着,一直到中午都不见人影。问问同事,大家纷纷摇头,对于一向风雨无阻准点准时的上司来说,无故旷工委实太过少见,有几个相熟的女同事已经摸出手机拨电话,打算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事情还没完。到了下午,平日里很少在公司露面的副总急匆匆赶到,将这个部门的全体员工叫到一起,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话语虽短却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凯蒂因家中有事决定提前离职,由副总暂代部门经理一周,下周之前人事部会公布新的经理人选。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相比之下,消息最灵通的安妮则显得镇定得多,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副总离开办公室后,她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子,成功将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身上,然后低声说:
“你们知道我和她住同一个小区吧?”
“我听说昨天有个女人抱着个孩子去敲她家的门,已经一岁多了……”
沈言殊对八卦没有多大兴趣,但听到的只言片语还是令他一震,甚至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要发条慰问的短信过去,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人家家务事,无论如何是轮不到外人多插嘴的。
他略带不满地瞟了安妮一眼,她还在和几个小姑娘埋头窃窃私语,眉飞色舞,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但沈言殊却没那么幸运——第二天早上,人事部找上了他。
他被带到小隔间里,桌子对面坐着两个人,他们客气地问了他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包括对于公司的看法,薪水待遇有没有不满意,同事相处是否融洽,啰里八嗦一大堆废话,最后才终于说到正题。
“有员工举报你正在和我们的客户交往。是这样吗?”
沈言殊坐在塑料椅子里,从进房间直到现在他始终没有放松过,腰板挺得笔直,员工胸牌别在上衣左侧,听见诘问他抬了抬眼睛,平静地问:“举报?凭什么举报的,你们有证据?”
对方扔了一沓照片到他面前。
照片里并没有什么隐私,最多是两人牵着手走路,或者沈言殊猫腰上严楷的车,能作为关系亲密的确凿证据的,只有一张站在中央公园树下拥吻的照片。偷拍的手法很专业,时间很近,都在一周之内。
下意识地,沈言殊抓过那些照片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直到确认没有任何不堪入目的画面才放下心来。这场景太过熟悉,上一次被这么对待还是在大学的系主任办公室里,之后他不得不办了退学……像噩梦重演一样,沈言殊觉得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突然之间,他就失去了所有推诿和辩解的力气,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他闭了闭眼,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确实违反了公司的规定,明天我会上交辞职信。”
桌子对面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不用太赶。副总交代过,这件事情暂时不会透露给你们部的同事,你就照常工作到春节假前,工资年终奖都不会少,也算是公司的一点补偿。”
沈言殊嘲讽地扬起嘴角:“不会透露给同事?——我能问问,这照片是谁给你们的么?”
“照片是直接交给乔总的,没有过别人的手,连你们部门经理都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沈言殊笑了笑,伸手拿回那沓照片,晃晃说:“这些,我拿回去了。”
也无所谓是谁了,大概是碰巧听到了他和凯蒂在茶水间的谈话——能从只言片语中嗅出猫腻,行动又如此雷厉风行,这样的心计,这样的行动力,也着实比他更适合坐这个主管的位子。
不是没有怨言的,不过输都输了,再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沈言殊站起身,将椅子推回原位,说:“我会服从公司的决定。”
沈言殊向凯蒂要了一份推荐信,尽管她已经离职,这封信有没有效用还很难说。作为酬谢,他请她吃午饭,约在凯蒂家附近的粤菜馆。
为着照顾孕妇,点的菜色都很清淡。凯蒂如约赴宴,涂了口红,头发纹丝不乱,看着并不憔悴,只是没有笑容,神情严肃。沈言殊没有问她家里的事情,吃到一半,倒是她自己先开了口。
她问沈言殊以后有什么打算。沈言殊说:“严楷说要带我回美国。我还没想好。”
凯蒂用勺子搅一盅炖乳鸽,问:“你答应了?”
沈言殊说:“还没有。您肯定会劝我别跟他去吧?”
凯蒂抬头看他:“不。我倒觉得是个机会,你该答应他的。”
顿了一顿她又说:“严先生人很好,做事又老派,你们将来就算是散了,他也一样会照顾你。这没什么不好的。”
沈言殊笑了笑,也不说什么话,凯蒂看他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又不满起来:“你别犯倔。”
沈言殊这才轻声答:“我也不一定非要他照顾呀。”
凯蒂冷嘲热讽:“对。我们都是占便宜捞好处捞惯了的小人,只有你,有空子不钻,我看见你就难受,简直恨铁不成钢。”
沈言殊被她说得附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只好偃旗息鼓说:“吃菜吃菜。”
凯蒂胡乱吃了两口菜,最后还是憋不住,扔了筷子直叹气,捂着额头说:“哪一段关系能不出问题呢?一点儿问题没有,那只能说明人有问题——算了,你们俩好着呢,我不说这些丧气话。”
这可真是掏心掏肺的话了,沈言殊听得眼皮直跳,夹丸子的时候手一滑掉下去,汤水差点溅自己一身。
沈言殊改了两遍辞职信,打了一份出来,又撕了。
他决定留到放假前最后一天再交上去,不是因为所谓的责任感或善始善终,而是他实在无处可去。时近年终,大多数企业的岗位招聘都暂时停止了,留待春节后再次开始,如果他想要一份工作,大概也只能等到那个时候。
况且,情况并不乐观。他试着联系过几家公司,然而无论表现得如何诚恳和专业,对方只要一听说他没有读完大学,随之而来的一定是拒绝,毫无转圜余地。
新任主管的人选确定下来了,是安妮。告示贴出来的那天,大家都拥到她桌前祝贺,沈言殊没有凑这个热闹,只是遥遥望了她一眼,隔着中间好几张空桌子,他觉得安妮似乎也在看他,但他并不能确定。
当胜利者注视失败者时,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呢?沈言殊想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从没有赢过。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严楷。只剩下最后这点儿可怜可笑的自尊心了,还是不要消磨它为好。
他们的相处一如往常。早晨严楷起得比他早,在厨房煎蛋烤面包准备早餐,沈言殊悄悄摸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结实的腰,引得他转过头来,再浅浅亲吻好看的下巴和嘴唇。
他没有想过自己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完全接受一个人,原本以为只是不排斥这种亲近,可是随着严楷离开的期限越来越近,他渐渐有了一种心脏被人攥住喘不过气来一样的疼痛——并不厉害,却真切存在,不会感觉错。
再亲密的人也会有不能相互分享的秘密,有时候这种隐瞒会带来伤害,但沈言殊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他不想带给严楷哪怕一点点的为难。他瞒得谨慎而小心翼翼,那么细心的人,都没发觉他有任何异常之处。
只除了一件事:陈止行又一次找上了他。
沈言殊又一次尝到同这种有身份地位的人纠葛不清可能带来的苦果:只要对方愿意,就能随时随地把他从全市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里拎出来。他是在超市挑水果的时候撞上他的,陈止行西服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羊毛大衣,解了两个扣子,超市里人头攒动,他隔着三五步距离似笑非笑地看他,问可不可以请他吃晚饭。
沈言殊说不可以。
陈止行点点头。
看来下次我只能上门请你了,他说,幸好知道你现在住哪儿,不然,还真难找。
沈言殊倒抽一口气——他真做得出来。
陈止行深谙谈判艺术,这时候又紧接着来了一句,说你不用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好好谈谈。今天这顿饭吃完你如果还是不想看见我,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烦你。
沈言殊不信他,但还是放下了手里的袋子,跟这尊瘟神一同迈出了门。陈止行要带他去城市另一头吃私房菜,让他干脆利落拒绝了,最后就在附近路口找了家西餐厅。
趁陈止行点菜的工夫,沈言殊发了条短信给严楷,说晚上要和朋友一起吃饭。他心神不定,坐在桌旁脸色苍白,服务生把菜单递给他,被他摆手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