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村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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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村童话-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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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迟子建

    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

    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发生在七八岁柳芽般年龄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

    妈妈走了,还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妈妈真狠,把我一人留在这了。瞧她 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还不时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留下我,刚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她招手,让她走吧。

    狠心的妈妈,我恨你!

    记得有一次,妈妈边刷洗毛主席石膏像,边跟邻居王姨唠嗑。我只不过说一句: “妈妈,给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答我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嘴巴:“看 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还有一次,我听收音机,乱调一气。猛然,收到了一个很好听的曲子。我听迷 了,妈妈和爸爸也都听迷了。后来,里面传出了:“莫斯科从“播电台,这次… ”, 吓得妈妈啪地关了它,并飞速地拧了调谐钮,冲我道:“乱捅!就该把你扔到姥姥 家,总也别回来!”

    于是,甩下了我这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妈妈话的孩子。好了,现在什么都 可以说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说个痛快了。

    船更远了。渐渐地,在我的眼里,它变成了一条小蝌蚪,在奔腾的江里跳着。

    一手攥着石子,一手挥舞着柳条棍,在沙滩上玩了一会儿,我又想哭了。鬼知 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使劲抽了一下鼻涕,仰头望着天。

    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 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飘着。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 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觉,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树木花鸟,可以仰头望见 星星月亮。对了,听爸爸说,云还可以化作雨、变成雪呢!

    天热极了。嗓子要冒烟了。姥姥抹够了眼泪,在喊我了。

    姥姥是小脚,一走一摇,像是扭秧歌。我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便挣开她的手, 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来。看着姥姥走路的那副样子,我忍不住喊:“鸭子、鸭 子快快走,跑悠跑悠上高楼。高楼有个松树塔,一咬一半拉。”

    这话可把她气坏了,她边追边喘着,喊着:“骂姥姥,天打五雷轰!”我便又 跑,摇晃着柳条棍,东捅捅,西戳戳,好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窝给捅了。一个个小黑绒球向我扑来、压来。立刻,嘴肿 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的痛。



    姥姥赶来了,急得直掉泪:“看看,当妈的刚走,闺女在这就… 咳!”见我 哭得凶,她就吓唬我说,“快起来,要不天兵天将该来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

    我害怕,抹干眼泪站起来,顺从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颠一颠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渐渐地睡了。等我睁开眼,迷茫中,我就看 见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盖的,房梁上还拴着红布。姥姥说,那样可以避邪。房子大, 进门是厨房,东西各一间屋。西屋门帘上钩着花,炕上有一床猩红色的缎子被,南 窗下摆着一张黑漆桌子,上面放着镜子、香粉和雪花膏瓶。这是小姨的住处。我和 姥姥住东屋。屋里一溜大炕。炕上油着蓝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住要打几个 滚。

    晚间,我和姥姥睡一个被窝。她给我讲故事,净是鬼和神,可有意思呢!我爱 听,听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缩在姥姥的胳肢窝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过晚上。左邻右舍的人挤在厨房里,卷着烟,呷着茶, 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着下巴听个够。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姥爷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园;姥姥白天总不着闲, 剁鸡食,采猪菜;小舅白天上学,学校离家路远,中午不回来;小姨到队里干活, 中午回来,吃了饭就躺在炕上睡。我多么恨白天啊,恨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长了,太热了,太让人气闷了。我想念家乡的伙伴。那时,多好啊。有 一次,我们好几个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黄瓜。这个臭婆娘,坏着呢。人家的小鸡进了 她家园子,就用石头给砸死,煺了毛,扔进油锅。她家的黄瓜刚做钮,黄花还没落 呢。 我们一人装一兜, 跑到小树林,吃个精光,然后再返回去,看母娘娘骂仗: “哪个杂种,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黄瓜,让他不得好死!是男的,吃饭噎死;是女的, 生孩子憋死!”

    她跺着脚,叉着腰,唾沫星子四溅。

    可这里呢?整个一条街,只有三个小孩:兰兰、小宝和我。

    兰兰跟我同岁,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连那薄嘴唇,也是红 鲜鲜的。她家穷,孩子多,妈妈常年有病。她总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来找 我。我到她家,她妈又不高兴,指鸡骂狗的,说我招她偷懒了。

    小宝是李奶奶四十岁时得的独苗。娇得了不得,六七岁了,撒尿还得用人把, 动不动就像小姑娘一样哭。李奶奶不让他出来,怕他跌跟斗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 跌进井里。

    他们都不出来,我就一个人玩,到菜园里捉蚂蚱、蝈蝈,把大个的留下来,装 到小舅给我编的笼里,塞进倭瓜花给它吃。看腻了,就到房后去做泥人。

    姥姥家房后有个小洼兜,一下雨使淤好多水,水泡得边缘的土粘粘的。我把它 和面似的揉一堆,我每天可以做好几个泥人。我偷偷用姥爷的小木盒里的西瓜子, 给泥人当眼睛;又把小姨的胭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听姥姥说,大舅那年回家,带回好几个大西瓜。吃完后,姥爷就把子拾起来, 装到那个盒子里。他平常从不动它,家里来了客人,却逢人就要打开说:“这是大 儿抱回的西瓜,吐的子呢!”等到别人连连点头,啧啧夸赞,他才满足地小心翼翼 地放好。那样子,就跟他喝酒时,慢慢地端起盅,轻轻地抿,生怕弄洒、喝漏了一 样。

    就在西瓜子少得不能再少的这一天,他说着说着话,冲我喊:“灯子!听见了 吗?灯子!把那个瓜子盒拿来。”

    我吓得打了个干嗝,憋了好半天,直着眼说不出话。姥姥捶我的背,才顺过一 口气来,委屈得我哇地一声哭起来。

    “老丧门星!灌够了猫尿,”姥姥咬牙切齿地骂着,“高音喇叭似的,吓死人!”

    我就势倒在姥姥怀里,故意大声嚎哭。

    姥爷没趣,晃着身子站起来,对人家说:“不看了,不看了。看也没用,没用 哇。”他从姥姥怀中把我接过去,慢吞吞地走到菜园。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暖洋洋的太阳,照得菜园泛着一层青光。柿子已经拉红丝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弯腰摘了个半青半红的,放在我手里。他以为我真的吓着了, 摸着我的头发,说:“灯子好,姥爷再不大声说话了。吃吧,等到大秋,红透了, 都留给你。”

    我茫然点点头,赶忙咬了一口。恰巧咬到青的那半上,涩得我直想吐,但最后 还是把它吞了。

    姥爷不知怎么了,这几天话特别多。小舅说他想大舅了,大舅已经三年没回来 了。

    “爱吃西瓜吗?”他问我。

    我慌忙点点头,想想不对,又赶忙摇摇头。他并没在意,只管说:“你大舅那 次回来,就带回了大西瓜。红瓤的黄瓤的都有。吃起来沙凌凌、甜丝丝的。”他醉 了似的,眯着眼,惬意地有节奏地拍着腿。

    “东头的老苏联,见过吗?”

    “谁?”自从住到姥姥家,我还不曾到东头去过。

    “咳,说这些做啥。不说了。”

    他扔下我,竟自蹒跚着走了。

    气得我把嘴巴噘到鼻孔上。

    尽管如此,我还是跑到房后,把小泥人身上的西瓜子都抠出来,用淤水洗好, 放到衣襟上搓干净,一粒一粒地摆在小木板上。

    谢天谢地!姥爷几天不看盒子,也没有人到房后去。西瓜子不知不觉地干了。 趁没人时,我把它们送了回去。

    西瓜子的事总算平息了。姥爷又闭紧了嘴巴,不说一句话,阴着脸,闷闷地喝 酒。

    太无聊了。天气义闷又热,像捂在蒸笼里,除小姨外,其他人都蔫了似的。

    小姨好高兴。她吃了饭,就梳那又光又黑的大辫子,往脸蛋上扑粉。打扮好了, 就前后左右地照镜子。也不告诉家里人,就偷偷地溜了。小舅告诉我,小姨去找开 拖拉机的张舅舅。

    天旱了。小泥人被晒裂了身子,烫掉了胳膊;老母猪趴在圈里,一声不响地晒 大肚皮,小鸡小鸭都猫到荫凉处。

    尤其是傻子狗,晒得更可怜!

    姥姥家的门前用铁链子拴着一只狗。它的毛黄黄的、茸茸的、长长的,风一吹, 泛着金灿灿的光。它的个头大,腿又粗又壮,一跑起来,抖着满身毛,威风凛凛的。 这样一条好狗,却被唤作“傻子”。

    傻子可厉害呢。姥姥说,有一次,它把看地的大爷咬得腿肚子直窜血,因此被 揍了个半死,尾巴上的毛也被剪掉了许多,拿去给人家敷伤口。从那以后,它的脖 子套上了锁链。

    我怕这条狗,不敢接近它。只是远远地站着看。姥姥说,狗是不咬自家人的。 可我还是怕,总觉得它的眼睛像冒着火。

    天这么热,它也没精打采地趴在柞木障子下,长伸着舌头,呼呼直喘气。我试 探着端盆凉水,慢慢地蹭近它。它似乎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可只是身子动了动,却 没能成功。我把盆放到它旁边,轻轻地蹲下,胆突突地抚摸着它的毛。它得意了, 仰着身,斜伸着腿,微闭着眼,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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