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着嘴,紧眨了两下眼睛,端着肩站起来,慢慢转一圈,又突然蹲下,惊叫 道:“看对了。是像喇叭花。聪明的乖乖!”
她抱起我,推开门,绕到房后,放我到地上。
这回轮到我惊叫了。野草中开着五颜六色的牵牛花。奶奶一种颜色掐了一朵, 插在我头上。几只黄蜂嗡嗡着飞到头顶,吓得我一把抱住她。
“咋了?咋了?”
“蜂子!我怕蜂子!”
她笑着,抱起我,用手抚着我的脑门,边走边唱道:“黄蜂好,黄破破破破其 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我笑了。见我笑了,她也笑得更厉害了。身子不住地抖着,我趁势滑下地,噔 噔地跑进屋。
她端来一盘新煮的蚕豆,一颗颗地把皮剥掉,再把它一颗颗地送到我嘴里。那 豆又香又软,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么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头,眼窝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没有了。她往嘴里塞着蚕豆 皮,又慢慢吐出来,弄了一裙子。
我这样问,老奶奶怎么会不伤心呢?我打算搂住她的脖子,就势撒个娇。不料, 她笑着说了:“不早了,看你姥等急了。是吃饭的时候了。”
“嗳。”我答应着,站起来,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推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 她一眼。
“倒忘了问了,叫什么名儿啊?”沙哑的、夹着痰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迎灯。我的小名。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正月十五,天刚擦黑,还没点冰灯 呢,爸爸就给我起下了这个名。”
她又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吓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烟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跑哪去了?一天不着家!喊你姥爷吃饭。”姥姥把刷锅水倒进猪槽里,尖着 嗓子招呼我。我放开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园。
姥爷光着大脚片子,裤腿挽到膝盖,两手相抱着坐在垄头。风吹来,菜园泛起 一层青茵茵的光。姥爷的头发蓬蓬着,随风飘动,阴沉沉的脸上,两只眼睛定定地 瞅着什么。
我捂着胸口,迈过昏黄的、摇荡着波纹的小水洼,立在他背后。他全然没有发 觉。
“一年了,柱儿。没把你的……死讯,告诉你妈。不怪、我,你妈,她,会受 不住哇。”
嘤嘤的泣声,他的身子向前倾着,头不住地低着、低着,一直低到膝盖。
彩虹走了。天空纯净得像一弯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头,哆嗦着手,在衣袋里抠摸了好久,才见他捏出一个黑莹莹 的东西来。
“西瓜子!”我惊叫道。
他浑身一抖,慢慢地转过身,放下裤脚,说:“姥爷种西瓜。等结了果,给你 吃。”他蹲起来,抠个坑,让我把子放下去。
“还赶趟吗?”我问他。
“赶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细细地搓着,均匀地撒在坑里。
我和姥爷关上园门,走进屋子,姥姥在里面骂:“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个不 叫操心的!赶明儿告诉柱儿,再回来,可别给那老孽障买东西。弄点子西瓜子啊, 今儿看,明儿摸,真比见着儿子还亲。”
我猛地冲进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谁叫柱儿?”
“‘柱儿’也是你能叫的吗?没大没小!”
“他是谁?”
“你大舅!”
柱儿是大舅,大舅怎么会死呢?不敢告诉柱儿他妈,柱儿他妈不就是姥姥吗?
“姥姥,你是柱儿他妈?”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洒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儿他妈,谁是呢? 生柱儿的时候,难产哟,差点没把命搭上。”她从贴墙的铁丝上拽下抹布,捣蒜般 地扑弄着米粒。
“快吃!凉了!什么都好问!”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饿!我不吃!谁希用你管,对象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自知闯了祸,我满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将要下去,天上变成了灰蓝色,远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空旷和迷 离。
傻子迎着我走来。我无心理它,径自向前走着。它委屈得呜呜叫着,抗议般地 跺着脚。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觉得累吗?真像个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 这儿,就忘记了吃饭、睡觉。
你已经变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这样,你还觉得不 过瘾,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块块肉,甩到沙滩上,化成五颜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来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莹莹的莲 花?哦,你点头了,不住地点头了。你这北极村的野孩子!
沙滩多好。又松又软。我怎么才第一次感觉到?五颜六色的石子,圆的、方的、 长的,很多,很多……
被小舅从江边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边钩着一弯淡档的月牙,无际的星星像蜡烛的火苗,不住地跳着。
我的泪把小舅的领口全弄湿了。我羡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洒洒,阴天, 狂热地亲吻条条雨丝;晴天,悠闲仰望浮游的云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那样骇人地笑,姥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 话。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青蛙在江边呱呱地叫了。开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几声,听起来,好像带着铃铛的 马车在飞奔。
星啊,星,满天都是。我是哪一颗呢?妈妈不是说过,生我的时候,梦见一颗 星星扑到怀里了吗?
哦,太累了。我感到头发沉、胸闷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 嗦,好像谁给涂了一层冰。我把头无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累极了,累极了。
我的眼前是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它们晃啊、摇啊,红了,全是红的了,像新媳 妇的盖头,像大公鸡的鸡冠;不,又是紫的了,干万颗的小豆豆。粉的、绿的、白 的……最后是满眼的金色,像火星飞迸。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的墙,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姥姥的眼里含着泪,用搓板一样粗糙的手一遍 遍地抚弄着我的额头。
“灯子,灯子,起来吃吧。”是姥爷的声音。我把着姥姥坐起来,接过碗,很 快,两个鸡蛋进肚了。细细的面丝也吞进去了。
我觉得舒服、轻松了许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这是中午,自己睡 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刚要好,夜里发烧才吓人呢!”
“发烧?我都说啥了?”
“你说你变成了星,还说要变成江,又说有个奶奶给了个什么东西……多着呢。”
“我提没提柱儿的事?”
“见天儿的叫柱儿,该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说完,咳了一声,扯起前襟擦眼 睛。姥爷急忙弓着背走开了。
没提柱儿就好。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听小舅讲过。姥爷挨斗时,大舅 抱不平,惹怒了公社书记,把他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岁。他死 在那个地方了吗?
姥爷多可怜,他死了儿子不敢大声哭,姥姥更可怜,她的儿子死了她都不知道, 还当他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挣铁链子,疯了似的。”姥姥一边跪在炕 上用小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着炕,一边对我说。
我忘记回答,飞快地冲出屋。
果然,傻子在拼命地挣铁链子。它蹬着腿,冲刺般地一蹿,脖子上便勒出了一 道深深的沟。没有挣脱,它嗷嗷地叫着,疯了似的又向前扑,铁链子被拉得绷直。
“傻子!”听到声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倾变直了,铁链子也变松了。 它迅速仰过头,望着我,烂泥似的瘫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过去,搂住它。它用舌 头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来晚了,你发脾气?你挣铁链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问它,它木然不动,毫无反应。等我站起来,要离开时,它又疯了似的又跳 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边。它明白似地点点头。
太阳由中天向西滑了,猪吃完食卷着尾巴回圈了。现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黄蜂好,换换换换换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 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老奶奶蹲在灶门前捅着火,努着嘴唱着。她的脸被火映得红光光的,深凹的蓝 眼睛显得那样好看。
锅里咝咝地冒气了。白浆浆的米汤顺着锅沿淌下来,滴到她握火钩子的手上。 她一惊,慌乱站起来,去掀那锅盖。我倚着门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碱, 画圈似的用勺搅着粥。
“奶奶!”
她掉过身,把勺子扔到一边,扎煞着手,想要搂我。见我住后缩,她又垂下手, 温和地说:“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汤。”
不等我回答,她径自从橱里拿出一只碗,用毛巾使劲擦蹭着。她把碗放到锅台 上,从橱里的瓷罐里舀出满满一勺糖,磕到碗里,撇着米汤。
浮溜浮溜的一碗,粘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软软的胶皮糖。她捏着勺 喂我。舀起一下,放到唇边,撮着嘴轻轻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汤,我就进屋了。
桌子上,堆着一摞小纸片。纸片上有画,也有字。奶奶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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