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见过她。人群之外,有个家伙身穿深色的风衣,双手拿着帽子背在身后,那就是前一天才救我一命的白莱修警官。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父枯燥无味、毫无感情的演说,比死寂更让人难受。我凝视着那具棺木,它已陷进了土坑。我想着躺在棺木里的她,当灰衣陌生女人走过来,给我递上一朵花的时候,我早已不觉中泪流满面了。人群散去了,我依然站在原地,依照神父的指示,两个工人在瓦斯灯的映照下,开始埋棺。我把花收进了大衣口袋,然后转身离去。我还是无法走近它,向她说再见。
我走回墓园的大门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想自己大概已经错过最后一班公车了。于是,我在昏暗中上了路,打算沿着公路走回巴塞罗那市区。忽然,一辆黑色的汽车在我前方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车灯没关,驾驶座上的人正抽着烟。当我走近时,白莱修警官打开了右边的车门,要我上车。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公车或出租车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宁愿走回去。”
“别说傻话了。上车!”
他那坚定的口气就像一个习惯了发号施令并坚持必须令行禁止的人
。
“拜托你了。”他补上一句。
我上了车,警官立刻踩下油门。
“我叫安立格·白莱修。”说完,他向我伸出手。
但我没有握。
“您送我到哥伦布广场就可以了。”
车子加速前进,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了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
“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对于蒙佛特女士的死,我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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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 第四部分(5)
这段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却像是猥亵和侮辱。
“我很感谢您昨天救我一命,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您,您的感觉是您的事,不关我屁事,白莱修先生!”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达涅尔。我是真的想帮你!”
“您如果期待我把费尔明的下落告诉您的话,那么,您现在就可以让我下车……”
“我不在乎你的朋友在哪里。现在不是我执行公务的时间。”
我没搭腔。
“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但是,你至少要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件事,已经闹得太过了。那个女人,死得没道理啊!我要你别再插手这件事,把那个叫卡拉斯的人忘了吧!”
“听您说话的口气,好像这一切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一样。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真正的演员是你们这几位警官和您那位长官大人!”
“我真的不想再参加葬礼了,达涅尔,我尤其不希望出现在你的葬礼上。”
“那正好!因为您不在受邀之列。”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麻烦您,立刻让我下车。”
“再过两分钟,我们就到哥伦布广场了。”
“无所谓。这辆车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就像您一样。请让我下车!”
白莱修减慢了车速,最后把车停在路边。我下车之后,重重地甩上了车门,还瞪了他一眼。我站在一边,等着他把车子开走,但没想到这位警官却迟迟不踩油门。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把车窗摇了下来。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诚恳,甚至是悲伤,可我始终拒绝相信他。
“努丽亚·蒙佛特是在我怀里断气的,达涅尔。”他说,“我想,她最后的遗言应该是说给你听的。”
“她说了什么?”我故作冷漠地问道,“她提到我的名字了吗?”
“当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不过,我想她指的对象应该是你。她曾经说了这么一句话: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后来,在断气之前,她要我告诉你,让她走吧!”
我茫然地望着他,“她要我让谁走?”
“一个叫做佩内洛
佩的女孩子。我猜,那大概是你的女朋友吧?”
神情落寞的白莱修,在黄昏的夕照中开车离去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灯在蓝红交错的暮色中消失。接着,我走回哥伦布大道,一路上始终重复默念着努丽亚·蒙佛特的遗言,却想不透话中的涵义。到了和平门广场时,我站在一艘游艇旁,凝望着港口码头。我坐在岸边的阶梯上,阶梯下半部分的台阶全浸在了肮脏的海水里,同样就在这个地方,多年前的某一夜,我初次见到无脸怪客拉因·谷柏。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我喃喃低语。
正在这时,我恍然大悟:努丽亚·蒙佛特的遗言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应该让
佩内洛
佩走的人不是我。她的遗言对象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那个她默默暗恋了十五年的男人:胡利安·卡拉斯。
·44·
我走到圣菲力普聂利广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我踏进黑暗的大厅,摸黑上了楼梯。走到三楼的楼梯间时,我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大门半掩着,一道红色的光线从门缝中钻了出来。我手握门把,定定地站在那儿,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我隐约听见有人在里面喃喃低语,嗓音很沙哑。这时候,我心中暗想,说不定我一打开那扇门,就会看见她还在里面,坐在阳台附近抽烟,交叠着两腿,靠着墙壁;上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就跌坐在那个角落里。我怕吵着她,所以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阳台边的窗帘像波浪似的飘进了客厅。窗边坐着一个人,纹丝不动,他手上拿着点燃的大蜡烛,脸部背着光,一颗晶莹如珍珠般的液体,从他的皮肤上滑了下来,灿烂的光泽宛若新鲜的树脂,最后落在他的大腿上。当伊萨克·蒙佛特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泪痕。
“我今天下午在葬礼中没看见您……”我说道。
他默默无语地摇摇头,然后抓起衣领拭泪。
“努丽亚不在那里。”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死者是从来不参加自己的葬礼的。”
他环顾四周,仿佛是想告诉我,他的女儿就在客厅里,和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聆听我们的谈话。
“您知道吗?我从没来过这里。”他说,“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努丽亚来找我。‘这样您比较方便,爸爸,省得您还要爬楼梯。’她总是这样说。我都是这样回答她:‘除非你邀请我,否则我就不去你家。’她听了以后,说:‘我不需要邀请您到我家呀,爸爸,只有陌生人才需要别人的邀请;您随时都可以来。’十五年了,我一次都没有看过她。我常告诉她,她挑了个不好的社区,房子又暗又旧。我也常唠叨,为什么要过这种苦日子,实在没什么前途。嫁了个丈夫,又穷苦又失业。奇妙的是,我们每次在评论别人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传达了我们对人的歧视,直到他们不在了,我们才觉悟。他们离开了,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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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 第四部分(6)
老人说话的口气,已经没有平日常见的嘲讽了,一字一句,清晰而真诚,那些话听上去是那么苍老,就像他的眼神一样。
“努丽亚很爱您,伊萨克,这一点您绝对不用怀疑。而且,我也知道,她也感受到了您对她的爱……”我当场编了一段话,想安慰他。
老伊萨克又摇起头来。他露出了微笑,只是,眼泪依旧掉个不停。
“她或许是爱我的,只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爱我,就像我一直用我的方式去爱她那样。但是,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也许是因为我始终没给她机会,让她了解我,也或者是因为我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地去深入了解她。我们这对父女,这辈子就像天天见面的陌生人一样,连打招呼都是客客气气的。我想,她大概一直到死都没原谅我。”
“伊萨克,我可以向您保证……”
“达涅尔,您还年轻,看得出来您很用心,不过,我即使喝了酒,即使醉得不知所云,我都还听得出来您在说谎,就为了安慰一个不幸的伤心老人。”
我羞愧地低下头来。
“警方说,杀她的凶手是您的朋友?”伊萨克试探地问道。
“警方说的都是谎话!”
伊萨克点点头。“我知道。”
“我向您保证……”
“不用了,达涅尔,我知道您说的都是实话。”这时候,伊萨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只信封。
“努丽亚被杀的前一天下午,她跑来找我;好多年前,她经常会这样跑来看我。我还记得,我们常到警卫街上的一家咖啡馆吃午餐,她还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带她去那里。我们聊的话题都是书,还有旧书。有时候,她也会跟我聊她的工作,一些芝麻小事,比如在公车上碰到什么怪人之类的……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很抱歉,因为她让我失望了。我问她,这个荒谬的想法是怎么来的?‘我在您的眼神里看见的,爸爸,您的眼神。’她这样说。我却从来没去想过,说不定她对我的失望更深。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周遭的人就像彩票一样: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荒谬梦想成真。”
“伊萨克,我说这话没有恶意,可是您这样把酒当水喝,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烧酒可以把智者变成笨蛋,也可以把笨蛋变成智者!我清楚得很,我女儿一直不信任我。她反而信任您,达涅尔,而且她才见过你一两次啊!”
“我敢说,您一定弄错了。”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她拿了这个信封来。她那天的神情相当不安,但又不肯把心事告诉我。她要我保存好这个信封,万一她发生什么事情,就把它交给您。”
“万一发生什么事情?”
“她是这么说的。我看她这么紧张,于是就建议一起去警察局,让警察来帮我们想办法。可是她却告诉我,求助警方是她最后的选择。我要她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她却说她必须离开了,临走前,她还要我承诺,如果她几天之内没有来取回信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