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捶放下,笑道:〃姑娘,别慌张,有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眼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分,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了,我意跟着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白话注解的《金刚经》,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
秀姑让老和尚几句话封住了嘴,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除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按住头向下看。第一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笑道:〃谁给你的?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寿峰道:〃什么,你要解解烦恼?〃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寿峰以为妇女们都不免迷信的,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起,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支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做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
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说着话,一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哗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皮,年少了许多,一看之下,马上就低了眼皮。家树道:〃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秀姑点了一点头道:〃哦,我去烧茶。〃家树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功夫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还谈它做什么。〃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家树笑道:〃这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不是小说,是《莲华经》。〃家树道:〃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秀姑道:〃不算深,这是有白话注解的。〃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秀姑重燃了一支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
这里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就多了。〃秀姑微笑道:〃她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是那样。〃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秀姑摇着头道:〃不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
家树听了这话,大觉惊讶,将经书放在桌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夸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家树道:〃大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见生人的。〃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么佛经,借两部我看看。〃
秀姑是始终低了头修指甲的,这时才抬起头来,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缘的人了!〃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做事呢?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么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么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么,下回交代。
第一卷 第七章
第七回 值得忘忧心头天上曲 未免遗憾局外画中人
却说家树质问秀姑何以她突然学佛悟道起来,秀姑对于此点,一时正也难于解答。正在踌躇之间,恰好隔壁古庙里,又剥剥剥,发出那木鱼之声。因指着墙外笑道:〃你听听那隔壁
的木鱼响,还不够引起人家学佛的念头吗?〃家树觉得她这话,很有些勉强。但是人家只是这样说的,不能说她是假话。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个有悟性的人了。〃说毕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难说的。〃只说了这一句,她又低了头去翻经书了。家树半晌没有说话,秀姑也就半晌没有抬头。家树咳嗽了两声,又掏身上的手绢擦了一擦脸问道:〃大叔回来时候,是说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树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会,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说上一句,他若有功夫,请他打个电话给我,将来我们约一个日子谈一谈。〃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会儿吗?〃家树沉吟了一下子,见秀姑还是低头坐在那里,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畅谈吧。〃说毕,起身自打帘子出来。秀姑只掀了帘子伸着半截身子出来,就不再送了。家树也觉得十分的心灰意懒,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门,到了胡同中间,再回头一看,只见秀姑站在门边,手扶了门框,正向这边呆呆的望着。家树回望时,她身子向后一缩,就不见了。家树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转,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还是胡同口上,放着一辆人力车,问了一声〃要车吗〃,这才把家树惊悟了,就坐了那辆车子到大喜胡同来。
家树一到大喜胡同,凤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我早下课回来了,在家里老等着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么这时候才来?〃说时,她便牵了家树的手向屋里拉。家树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点烦恼,懒得出去玩。〃凤喜也不理会,把他拉到屋里,将他引到窗前桌子边,按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来,就要向家树头上来梳。家树在镜子里看得清楚,连忙用手向后一拦,笑道:〃别闹了,别闹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头了。〃凤喜道:〃要是不梳,索性让它蓬着倒没有什么关系;若是梳光了,又乱着一绺头发,那就寒碜。〃家树笑道:〃若是那样说,我明天还是让它乱蓬蓬的吧。我觉得是那样子省事多了。〃说时,抬起左手在桌上撑着头。凤喜向着镜子里笑道:〃怎么了?你瞧这个人,两条眉毛,差不多皱到一块儿去了。今天你有什么事那样不顺心?能不能告诉我的?〃家树道:〃心里有点不痛快倒是事实,可是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凤喜道:〃你这是什么话,既是不相干,你凭什么要为它不痛快?〃家树道:〃说出来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她忽然念经学佛起来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个很好的人,这样一来,不就毁了吗?〃凤喜道:〃那她为着什么?家事麻烦吗?怪不得上次她到我们家里来,是满面愁容了。可是这也碍不着你什么事,你干吗''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家树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说呀,可是我为着这事,总觉心里不安似的,你说怪不怪?〃凤喜道:〃那有什么可怪,我瞧你们的感情,也怪不错的啊!〃家树道:〃我和她父亲是朋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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