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与问-史铁生书信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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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与问-史铁生书信序文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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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里昂巴”与“戈多”大有关联,前者是神约是希望,后者是魔法是绝境。
  我经常觉得,我与文学并不相干,我只是写作(有时甚至不能写,只是想)。我不知道写作可以归到怎样的“学”里去。写作就像自语,就像冥思、梦想、祈祷、忏悔……是人的现实之外的一份自由和期盼,是面对根本性苦难的必要练习。写作不是能学来的(不像文学),并无任何学理可循。数学二字顺理成章,文学二字常让我莫名其妙,除非它仅仅指理论。还是昆德拉说得对:任何生活都比你想像得复杂(大意)。理论是要走向简单,写作是走进复杂。
  当然,写作与写作不同,有些只是为了卖,有些主要是为了写。就像说书瞎子,嘴里说着的一部是为了衣食,心里如果还有一部,就未必是大家都能听懂的。
  我曾经写过: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人与猪的差别是一个定数,人与人的差别却是无穷大。所以,人与人的交往多半肤浅。或者说,只有在比较肤浅的层面上,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进复杂,人与人就是相互的迷宫。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处境,所以巴别塔总是不能通到天堂。
  现在的媒体是为了求取大众的快慰,能指望它什么?
  性和爱,真是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密码,任何事情中都有它们的作为:一种是走向简单的快慰,一种是走向复杂的困苦。难怪流行着的对爱情的看法是:真累。大凡魔法(比如吸毒,比如电子游戏)必要有一份快慰做吸引,而神约,本来是困苦中的跋涉。
  造罪的其实是上帝。他把一个浑然的消息分割进亿万个肉体和亿万种残缺的境况,寂寞的宇宙于是有了热火朝天的“人间戏剧”。但是在戏剧的后面(在后台,在散了戏回家的路上,在角色放弃了角色的时候)才有真相。我怀疑上帝更想看的也许是深夜的“戏剧”——梦境中的期盼。深夜是另一个世界,那时地球的这一面弥漫着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消息,那是角色们卸装之后的心情,那时候如果魔法中得不深,他们可能就会想起类似“马里昂巴”那样的地方,就会发现,每一个人都是那浑然消息的一部分,而折磨,全在于分割,分割之后的隔离。肉体是一个囚笼,是一种符咒,是一份残缺,细想一切困苦都是由于它,但后果却要由精神去担负。那大约就是上帝的意图——锤炼精神。就像是漂流黄河,人生即是漂流,在漂流中体会上帝的意图。
  

10  给李健鸣Ⅰ(2)
爱,就是重新走向那浑然消息的愿望,所以要沟通,所以要敞开。那是唯一符合上帝期待的行动吧,是上帝想看到的成果。
  还有死。怕死真是人类最愚蠢一种品质。不过也可能,就像多年的囚徒对自由的担心吧,毕竟是一种新的处境。
  病得厉害的时候,我写了一首小诗(自以为诗):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 在梦里我听见 / 灵魂像一只飞虻 /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 眺望即是回想。
  谁说我没有死过?/ 在出生以前 / 太阳已无数次起落 / 无限的光阴,被无限的虚无吞并 /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 卷土重来。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 你是否能听 / 往日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 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中 / 生死同一。
  至于这个乌烟瘴气的“现代”和“城市”,我真有点相信气功师们的说法,是末世的征兆。不可遏制的贪婪,对于一个有限的地球,迟早是灭顶之灾。只是不知道人们能否及时地从那魔法中跳出来?
  您的通信建议非常好,可以随意地聊,不拘规则。确实有很多念头,只是现在总是疲劳,有时候就不往下想了。随意地聊聊和听听,可以刺激日趋麻木的思想。只是您别嫌慢,我笔下从来就慢,现在借着“透析”就更慢。
  问候钱老师。
  祝好!
  史铁生
  1998年11月14日
  

11  给李健鸣Ⅱ(1)
###鸣:您好!
  我又写了几行自以为诗的文字:
  如果收拾我的遗物 / 请别忘记这个窗口 / 那是我最常用的东西 / 我的目光 / 我的呼吸和我的好梦 / 我的神思从那儿流向世界 / 我的世界在那儿幻出奇景 / 我的快乐 / 从那儿出发又从那儿回来 / 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灵
  大概是我总坐在四壁之间的缘故,唯一的窗口执意把我推向“形而上”。想,或者说思考,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时间。我不想纠正,因为并没有什么纠正的标准。总去想应该怎样,倒不如干脆去由它怎样。唯望您能忍受。
  我还是相信,爱情,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理想(梦想,心愿),并不要求它必须是现实。
  现实的内容太多,要有同样多的智谋去应对,势单力薄的理想因此很容易被扯碎,被埋没,剩下的是无穷无尽的事务、消息、反应……所以就有一种潇洒的态度流行:其实并没有什么爱情,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日子(换句话就是:哪有什么理想,有的只是真实的生活)。但这潇洒必定经不住迂腐的多有一问:其实并没有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说不出没有的是什么,如何断定它没有呢?如果说出了没有的是什么,什么就已经有了。
  爱情并非有形之物,爱情是一种心愿,它在思念中、描画中,或者言说中存在。呼唤它,梦想它,寻找它,乃至丢失它,轻慢它,都说明它是有的,它已经存在。只有认为性欲和婚姻就已经是它的时候,它消失,或者根本不曾出面。
  所有的理想都是这个逻辑,没有它的根本不会说它,说它的都因为已经有它。
  所以语言重要。语言的重要并不仅在于能够说明什么,更在于可以寻找什么,描画理想,触摸虚幻,步入可能。甚至,世界的无限性即系于语言的无限可能。
  写作所以和爱情相近,其主要的关心点都不在空间中发生的事,而在“深夜的戏剧”里。布莱希特的“陌生化”,我想,关键是要解除白昼的魔法(即确定所造成的束缚),给语言或思悟以深夜的自由(即对可能的探问)。要是看一出戏,其实在大街上或商店里也能看到,又何必去剧场?要是一种思绪独辟蹊径,拓开了生命的可能之地,没有舞台它也已经是艺术(艺术精神)。有,或者没有这样的思绪在飘动,会造就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
  昨天有几个朋友来看我,不知怎么一来说起了美国,其中一个说:“美国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不想当美国人。”另一个说:“那当然,当美国人干嘛?”这对话让我感慨颇多,当不当美国人是一回事,但想不想当美国人确实已经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被强调了,事情就不再那么简单。比如,为什么没有人去考虑要不要当古巴人?或者,你即便声称想当古巴人,也不会在人们心中掀起什么波澜,或引起什么非难。所以,存在之物,在乎其是否已经成为问题,而有没有公认的答案倒可以轻视。
  我也并不想当美国人,当然让我去美国玩玩我会很高兴,原因不在于哪儿更好,而在于哪儿更适合我。这都是题外话。再说一句题外话:有人(记不清是谁了)曾经说过:不可以当和尚,但不可以不想当和尚。此言大有其妙。
  并非有形的东西才存在。想什么和不想什么,说什么和不说什么,现实会因而大不相同。譬如神,一个民族或者一个社会,相信什么样的神,于是便会有什么样的精神。所谓失神落魄,就是说,那个被言说、被思悟着的信仰(神)如果不对劲儿,现实(魄)必也要出问题。
  三毛说“爱如禅,一说就错”,这话说得机灵,但是粗浅。其实禅也离不开说,不说怎么知道一说就错?“一说就错”只不过是说,爱,非语言可以穷尽。而同时也恰恰证明,爱,是语言的无限之域。一定要说它是语言的无限之域,是因为,不说(广义地说,包括思考与描画),它就没有,就萎缩,就消失,或者就变质。眼下中国人渐渐地少说它了,谁说谁迂腐,谁累。中国人现在少说理想,多说装修,少说爱情,多言性。中国人现在怕累,因为以往的理想都已落空,因为以往的理想都曾信誓旦旦地想要承包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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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给李健鸣Ⅱ(2)
让理想承包现实,错误大约正从这儿开始。理想可以消失为现实,不可能落实为现实。理想的本质,注定它或者在现实的前面奔跑,或者在现实的上空飘动,绝难把它捉来牢牢地放在床上。两个没有梦想的人,不大可能有爱情,只可以有性和繁殖。同床异梦绝非最糟糕的状态,糟糕的是同床无梦。
  我曾经写过:爱这个字,颇多歧义。母爱、父爱等等,说的多半是爱护。“爱牙日”也是说爱护。爱长辈,说的是尊敬,或者还有一点威吓之下的屈从。爱百姓,还是爱护,这算好的,不好时里面的意思就多了。爱哭,爱睡,爱流鼻涕,是说容易、控制不住。爱玩,爱笑,爱桑拿,爱汽车,说的是喜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是想的意思,随便你。“你爱死不死”,也是说请便,不过已经是恨了。
  “飘飘欲仙”的感觉,在我想来,仍只在性的领域。性的领域很大,不单是性生活。说得极端些,甚至豪华汽车之于男人,良辰美景之于女人,都在性的领域。因为那仅仅还是喜欢的状态。喜欢的状态是不大可能长久的,正如荷尔蒙的分泌之有限。人的心情多变,但心情的多变无可指责,生活本来多么曲折!因此,爱,虽然赞美激情和“飘飘欲仙”,但并不谴责或遗憾于其短暂。当激情或“飘飘欲仙”的感觉疲倦了,才见爱之要义。
  在我看来,爱情大于性的,主要是两点。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离中的相互敞开。
  默然相守,病重时我尤感深刻。那时我病得几乎没了希望,而透析费之高昂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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