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五枚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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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的五枚硬币-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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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倒安静了许多,就静静地看着母亲,看岁月和孤独在她脸上又增添了多少痕迹。母亲反倒精神了一些,似乎我们的安静是她胜利的结果,我们诚实而本色了。
  微笑之后,母亲轻轻咳嗽了起来。我们悚然一惊,母亲也咳嗽了?再听,不是,母亲的咳嗽不是肺里的抽搐,她在学习和模仿着一种声音。没过几天,我们惊讶地发现,母亲已经把咳嗽像一门技巧一样掌握了。她咳嗽时不蜷成一团,而是在躺椅里舒展着身子,只控制着声音。如果在门外听,我们一定会以为父亲还在,只是又犯病了。
  从此,母亲把咳嗽当成了一味缓解孤独的药。咳嗽起来,虔诚认真,似乎在继承父亲的一门绝学,不惟妙惟肖、不青出于蓝,就愧对师门。
  开始我们惊愕、酸楚,束手无策。我们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力量能帮得上母亲,只能安静地不出声,看着母亲一边咳嗽一边在脸上绽放出欣慰和惊喜。我们不知道怎样才叫孝顺,我们祈祷母亲能长寿更长寿,把父亲没活够的岁月也一同继承下来。但母亲显然没有这个目标,她的身体很快就虚弱起来,因为咳嗽几乎是她唯一的锻炼方式。
  当母亲也离去时,我们不再那么伤心,因为无法接受的心理比父亲离开我们时弱得多了,几乎没有。我们宁愿相信,母亲是主动在拉近自己与父亲的距离。她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战斗中,掌握着全局形势,并且牢牢控制着战斗的结果。是的,她胜利了。我们没有理由悲痛。
  每年清明节去看父亲和母亲时,他们都坦然而欣慰地对着我们笑。他们携手在另一个世界战斗,却让我们成为无法观战的观众。鲜花、眼泪和笑容是我们所有的援助。
  只不过,和墓地里大多数扫墓人不同的是,每到最后,我们兄妹三人都会像模像样地咳嗽起来,每个人都力图能和母亲的咳嗽一样。是的,我们一起患上了一种叫思念的病,咳嗽是唯一能缓解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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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铭记来忘却
父亲是在小五车祸之后老的。
  在那之前,父亲的年龄外人从来猜不准确。当母亲在一旁忍不住一脸自豪高声大笑着公布答案时,连我们自己都有些怀疑——我们兄妹五人长年在外,工作的工作,学习的学习,家里所有的农活都是父亲在做,包括赶牛耕田、春种秋收,从来没请过帮手——这样的父亲竟然已经六十三岁了?
  没错,四五年的,属鸡。母亲自豪地确认了一下,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父亲唯一和六十三岁相符的,是他的一头白发。那是小五出事之后白的。倒没有一夜白头,但是他的背一夜就驼了。这样,他的话变得更少。驼下来的背似乎是个阻挡,把本来就很少漏出去的话,几乎全挡在了肚子里。小五出事之前,父亲忙得没话说,五个孩子的吃饭、穿衣、上学和生计,排着队来报名,一个一个往父亲的背上压。不过父亲眉头都不皱,越挫越勇,用六十岁的身体四十岁的外表精神抖擞身坚背直地迎难而上。当小五也进了大学、三妹都能把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交给母亲时,父亲甚至呵呵笑了几声。
  小五是在暑假打工时出的车祸。全家几年内第一次聚齐了,坐在已经不平整又狭小的饭桌四周。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大姐和三妹终于没忍住,抱头痛哭。之后的几个月里,父亲都没说话。母亲除了问我们想吃什么之外,和父亲一样。
  父亲的那些鸡舍空了。他在第一时间放弃了自己经营六年的小养鸡厂。之前,他和母亲不止一次笑着说,我们五兄妹的学费都是从那些鸡屁股里抠出来的。现在,父亲的驼背告诉我们,最后一个还在上学的小五都没了,还抠什么呢?抠给谁用呢?
  我们只有眼泪,却商量好坚决不能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流。很快就难得见到父亲的身影。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六十三岁的老人,沉默、迟钝、晚睡早起。整日除了他睡觉的那间屋子,就是在空无一物的鸡舍里转悠。鸡舍里占主角的已经不是母鸡们下蛋后夸张的报喜声了,而是一片又一片嚣张的蜘蛛网。父亲能对蜘蛛网说话吗?
  回家陪父亲和母亲最多的,是大姐。她的单位就在县城,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甚至每天下班都骑着摩托车赶六十里地回家。前两天,大姐让我们务必都请假回趟家。她没细说,但语气里似乎是父亲和母亲出事了。
  似乎真是出事了。当我们先后赶车回去时,父亲和母亲竟然双双在村口迎接我们。母亲还一脸微笑着接我们手里的包。父亲仍然不说话,但是气色明显好多了。晚上,他们甚至还张罗了一桌的好菜,像极了几年前全家团聚过年的情景。
  第二天,我们才纷纷知道了父亲和母亲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恢复了生活的能力。父亲还下地干活,母亲仍在家操持。不过,父亲给他那两只拉犁耕地最顺手的一驴一马取了名字,名字一样,小五。不仅如此,他的犁也叫小五,他的鞭子也叫小五。有相同名字的,还有他的自行车、老花镜、圆珠笔、剃须刀,以及母亲负责管理的十几只鸡、三头羊,甚至母亲整天洗洗涮涮的锅碗瓢盆、天天要用的缝纫机、针头线脑和剪刀。总之,一切他们用到的东西,都叫小五。在大家面前,父亲和母亲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父亲操劳,母亲勤快唠叨。可是在没人的地方,他们每用一样东西之前,都要轻声细语地打个招呼,小五,要下田了,注意点儿石头子儿,不过别偷懒……小五,裁布样最该注意的是别歪斜……
  大姐说她听到过,还不止一次。问起原因,大姐说村里有个人被她请来劝过父母,那个人也曾失去过最喜欢的儿子。大姐说她想让那人能劝劝父母,忘记小五。没想到他们说了半天话,父亲就记住了一条,要想忘记,就得整天看到摸到用到,又熟又热亲近到不用惦记,就能忘了。父亲说服了母亲,俩人想了这么个办法。
  和大姐一样,我们的眼泪刷地就出来了。我们觉得应该顺着父亲的思路做一件事,让他愿望达成。我们决定给小五立块碑。这是破例,小五没结婚,更没孩子,立碑是要被村里的长辈骂的。但是我们除了如此,没有更好的办法协助父亲和母亲。
  我们仍旧坐在饭桌的四周,跟父母商量这件事。三妹还把拟好的碑文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碑的正文是“吾儿徐海童之墓 父:徐立 母:许翠梅携兄姊四人立”。
  父亲戴上老花镜举着那张纸看。母亲不识字,也凑过去看。他们看了半天,母亲看着父亲,父亲则疑惑地望向我们,问,徐海童是谁?
  我们没法回答,眼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当着父亲和母亲的面流下来了。
  他们连小五的大名都忘记了。他们终于不用再时刻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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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黑鱼
父亲二十七岁时喜欢喝了酒再下河摸鱼。
  二十七岁时的父亲说,喝酒和摸鱼就是他的两条腿,缺一不可。父亲喜欢喝得晕晕乎乎的再下河,这样状态好。再说了,父亲二十七岁时我母亲已经怀上了第四胎,从圆圆的肚尖和拼命吃酸的迹象看,父亲盼了许多年的儿子可能就近在眼前了,近到只隔着一层肚皮。于是父亲想给母亲摸两条黑鱼备着,黑鱼大补。当然,黑鱼是野生鱼中的国王,很难摸到。
  那阵子父亲的状态确实不错,摸了半缸黄鳝,还摸了几篓鲤鱼瓜子。有一天父亲甚至奇迹般地摸了个三两重的小王八上来。但父亲就是没摸着黑鱼。母亲其实已经很满意了,以前父亲摸的鱼总是变成酒又变成酒。母亲怀过三个孩子,什么时候见过有这么多鱼虾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呀。但父亲似乎跟黑鱼较上了劲。可是黑鱼在暗处父亲在明处,黑鱼也跟父亲较上了劲。这种拉锯战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眼瞅着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无奈,父亲只好向黑鱼投降了。父亲带着他那些鲤鱼和王八到街上的鱼市转了起来,希望能碰到卖黑鱼的。哪怕一篓鲤鱼加上那个小王八能换来一条黑鱼,估计父亲也是肯的。
  但黑鱼贵为顺河的国王,就是不肯露面。
  父亲只好转移目标,想寻找些能跟黑鱼相当的东西。于是父亲看到了狗肉摊。狗肉金贵,这在顺河乡人尽皆知,能吃上狗肉的户一般不是有人当官就是家里做生意发了财。据说乡长媳妇坐月子时才吃得上狗肉呢。
  父亲用一篓鲤鱼瓜子和那个稀罕的王八换了二斤狗肉。
  就是这二斤乡长媳妇级待遇的狗肉,把父亲的希望打落在地碾碎成泥。顺河乡有孕妇吃狗肉会滑胎的说法,先不管这个说法科学不科学,也不论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吃狗肉吃掉的,但事实确实是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小产了。父亲的预感准确极了,是个儿子,代表他是男性的标志都长成了,黄豆粒大小,但光芒四射,刺眼得很。
  父亲瘸了,喝酒和摸鱼是他的两条腿,不下河摸鱼却只抱着酒喝的父亲可不就少了一条腿。但祸是父亲自己闯的,父亲想发火没处发,只好在酒上拼命折腾。可是父亲的酒喝起来有些变味,像加了水,越来越淡。没了钱,酒就会翻脸不认人,显示出它最淳朴的本质,酒就是水做的。
  好在父亲有不少酒友,便出门蹭酒喝。那些日子村子里没谁家喝酒父亲会不知道的。村头嘣的一声开了酒瓶盖,住在村尾的父亲就闻到了。父亲总能准确地赶到任何一张酒桌上。
  平时十喝九醉,那阵子父亲九喝十醉,父亲醉连着醉。醉了说酒话没人挑刺,耍酒疯没人当真,几十岁老爷们号啕大哭也没人会当笑话记在心里。于是父亲不知白天黑夜地享受着醉天醉地。不过无论喝多高,村里没有酒后留客的习惯。这是酒桌的规矩,父亲老江湖了,怎么会不知道。所以无论多晚,父亲都是要回家的,要上母亲的床。
  这样,父亲的日子就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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