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藏地三部曲之第三部:大地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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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稳藏地三部曲之第三部:大地雅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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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么就把窗户关了,也不听我扎西嘉措回话啦?浪漫多情的扎西嘉措脑袋一下大了,有一条澜沧江在他的胸中奔涌,让他想飞身过去,破窗而入。那房间里的灯很快就熄灭了,再也不为他点燃。可他的心里仿佛已经点亮了一千盏酥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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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1)

  
  女人看那棵果树实在好吃好看,令人羡慕,且能增加智慧,遂摘下一个果子吃了,又给了她的男人一个,他也吃了。
  ——《圣经·旧约》(创世纪3:6)
  嗦——
  又过了许多年许多年,
  山上有一只修行的百年猕猴,
  地老天荒,无人与他做伴。
  有个名叫扎姆扎松的神女,
  生活在悬崖上,
  神女爱上了修行的猕猴,
  日夜对他歌唱:
  亲爱的猕猴,假如你修行的意志,
  像岩石一样坚强,
  我就是岩石上的劲松,
  紧紧把你缠绕;
  假如你像雪山一样洁白,
  我就是白云,长久将你依恋。
  猕猴回唱道:
  有亿万年的岩石,
  无万年的劲松;
  有亘古的雪山,
  无永恒的云彩。
  神女流下思念的泪,
  形成了雅鲁藏布江和雅砻江。
  神女说,不要问我哭什么,
  因为我的父母要让魔鬼来娶我。
  如果你我成不了亲,
  雪域大地将会遍布魔子魔孙。
  猕猴啊猕猴,
  你修行是为了造福雪域大地吉祥,
  还是为了你冥顽不化的心。
  快来吧我动情的歌儿陪伴你,
  快来吧我温暖的怀抱等着你。
  我早已在梦里和你相亲相爱,
  就像鱼儿游在幸福的爱河里……
  “哦呀呀——”康菩土司客厅里的听众又起哄了,这次近似于抗议。他们说神女并没有唱情歌也没有*情的梦,神女的父母更没有说要把她嫁给魔鬼。这个家伙又在胡编。
  站在屋子中央的扎西嘉措辩解道:“可是猕猴和神女的确相爱了,才有了我们藏族人,他们是我们的祖先,这你们都知道的。世上的爱情都是从梦里开始,到歌声中圆满。”
  “胡说,世上的爱情是由土地和牛羊决定的,做梦和唱歌挣不来自己的爱情。年轻人,”康菩土司提高了声音说,“你再这样瞎唱下去,我们藏族神灵的历史,就没有佛法的弘扬,只有男女间的花花事儿了。我昨晚让你唱汉人的事情,洋人喇嘛的事情,你怎么不唱啊?”
  扎西嘉措犯难了,昨晚从核桃树上下来到现在,他的脑袋一直都晕糊糊的,无论是梦里还是醒着,无论是呼吸还是思想,央金玛的身影,央金玛的笑脸,央金玛的眼眸,占据了他的全部灵魂。流浪诗人的爱情一般来说是豪放的,随缘的,似乎谁都可以爱,但对谁也都不真心。可一旦找到了他心中的真爱,他就不计后果了。如果说一个珠宝商一生中过手的珠宝虽然无数,却只有一件镇家之宝作为自己生命的全部那样去珍爱的话,那么,爱情收藏家扎西嘉措认为,对央金玛的眷念,就是那种可以伴随他走到生命终点的爱。
  汉人那边在和东洋人打仗,扎西嘉措倒是听说过,但最多只晓得点皮毛。他有一次在路上遇见过两个西洋喇嘛,还和他们同行了半个月。洋人喇嘛听了他的说唱后,竟然告诉他,他们也有自己的创世传说,也有自己开天辟地的神灵。
  扎西嘉措的聪明在于他看见草动,就知道有什么动物藏在里面;看见树梢摇摆,就知道风从哪里来,这就是一个流浪诗人吃饭的本事。他揉了揉琴弦,清清嗓子,朗声唱起来:
  嗦——
  说起那洋人喇嘛,
  从大海那边的西洋国来。
  他们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们的皮肤是白色的,
  但是他们浑身长毛,
  这说明他们也是猕猴的后代,

伊甸园(2)
从他们的爷爷那一代起,
  才刚刚学会穿衣服。
  他们的楼房在海里行走,
  他们的商队不用马帮,
  他们用火的力量,
  把堆成山的货物,
  从东边运到西边。
  在海上行走的楼房,
  也由火来推动。
  他们拥有神秘的法力,
  比汉人知道得更多。
  因此现在这个世界上,
  洋人是世界的主宰。
  因为他们的神灵,
  是一个叫天主的大神,
  他像我们的天神一样,
  创造了天和地,百虫花鸟,森林野兽。
  他还创造了男人和女人,
  女人是取下男人的肋骨造就的,
  因此女人终生要服侍男人,
  为他做饭,为他生养。
  那个女人名叫夏娃,
  皮肤似月亮般光洁,酥油般嫩滑,
  她的相貌像仙女,
  身子如漂亮的花母牛;
  *是雪山高耸,
  臀部是大地起伏,
  他们在一个幸福花园里相爱,
  赤身*,快乐无比……
  “啊呸呸!狗崽子,不知羞耻的东西,你又胡编了。”康菩土司打断了扎西嘉措的唱词,“正经的事儿不唱,尽唱花花事儿。洋人如何用火的力量代替了马帮,大海上的楼房怎么不会沉,还会行走。难道他们有喇嘛的法力吗?”
  人们随声附和说:“对对对,火的力量难道能和骡子、马的脚力比?火有脚吗?没有脚它怎么能把成堆的货物运过雪山?”
  扎西嘉措本想辩解说,那个洋人喇嘛就是这样说的。他也许说过火的力量怎么将货物运走,但扎西嘉措没有上心。他关注的是那个“幸福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他认为洋人喇嘛说的创世传说比藏族人的更直截了当,他们不像藏族人的祖先那样要唱半天的歌谣,男女才会走到一起。洋人不穿衣服,直接就步入爱情的花园了。浪漫诗人扎西嘉措更欣赏这种爱情。
  “唱火的力量怎么回事!”康菩土司用命令的口吻说。
  扎西嘉措张张嘴,在肚子里找词儿。他看看火塘上架着的那口熬茶的大锅,里面的水在翻滚,便来了一段惊世骇俗的即兴创作——
  嗦——
  请看我们吉祥的火塘,
  它的温暖如姑娘的心房,
  它的燃烧让奶茶飘香;
  壮硕的牛腿,坚硬的羊头,
  骨和肉怎么分开,生和熟怎么区别,
  那就是火的力量。
  野火怎么从东山烧到了西山,
  思念之火如何从傍晚烧到了黎明,
  风儿也追赶不上它奔跑的双脚,
  那是因为爱的马鞭在驱赶火的脚步。
  寒冷的长夜怎么驱散,
  孤独的心儿谁来陪伴,
  恋人的笑脸就是那火塘,
  她的爱就是火,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堆成山的货物轻如牛毛,
  大海上的楼房如水中月亮。
  姑娘啊这些都是幻化之乡,
  随风飘散的云团。
  爱的力量就是火的力量,
  火在燃烧就是爱在燃烧,
  火不熄灭爱就能让澜沧江倒流,
  让雄鹰飞到卡瓦格博雪山之巅,
  驱赶月亮和太阳。
  伴随着他最后激烈的踢踏舞步,人们看见他的靴子就像踩在火上一样舞蹈,连厚实的楼板都在颤栗震动,像少女初吻之时狂乱的心,似江水狂泻时翻滚的浪花。他猛然弹拨六弦琴,那是一段高难度的急速变奏,仿佛雪山溪流,从悬崖上飞流直下,然后跌落在岩石上,激起晶莹剔透的水珠浪花。他不是想以此来抵挡听众的喧哗——他们肯定又要抗议他瞎唱了,而是他的琴声已如他的心声,他的歌声已如他的爱心,大珠小珠,散落玉盘。

伊甸园(3)
令人奇怪的是客厅里一片寂静。扎西嘉措抬起头来,目光野马般直扑央金玛。他看见她梦幻的眼光已然清澈,她沉醉的表情充满向往,他还看见了一个温暖的火塘,已在她的心中燃烧。她今天的脑袋已经烧得够厉害的了,刚才进来的时候,她竟然一头撞在客厅的中柱上!扎西嘉措自信地想:锅里的羊肉煮到火候了。
  康菩土司出人意料地没有骂扎西嘉措瞎唱,他似乎若有所思地说:“哦呀,要是太阳是天神用火点燃的,人们心中的爱情,也是用火点燃的了。太阳是火的儿子,就像爱情是太阳的儿子一样。所以嘛,火、太阳、爱情,一个家族的人啰。”
  他拿出自己的牛角鼻烟壶,大家就知道,今晚该散场了。
  月上树梢时,行吟诗人、多情浪子扎西嘉措再次爬上了那棵核桃树。让他险些一头栽下来的不是那条在后院巡行的藏獒,而是央金玛的窗户,竟然漆黑一团!
  难道他今天的感觉错了?难道央金玛一头撞在客厅的中柱上,只是那根两人还合抱不过来的大中柱立得不是地方?难道她目光中的痴迷,不是想……
  扎西嘉措轻轻拨动了琴弦,一次,两次,三次……
  如果是昨天,六根琴弦拨完后,那边没有反应,他真的就走了,今晚还不知会宿在哪个帐篷,或者被哪个姑娘追逐呢?但他现在没有那份勇气了。他只是把六弦琴揉拨了一遍又一遍。
  他抚琴轻唱,对月垂泪;他虔诚祷告,真心呼唤。打开吧,这爱情的窗户;快打开吧,你紧闭的芳心!
  他从来没有为爱情流过眼泪。过去那些情事,都是他唾手而得的,充满了嬉戏和欢乐,招之即来,挥手即去,偶尔想起某个可人的姑娘来了,顶多对着月亮唱一支怀想的歌,第二天早晨起来,即便饿着肚子也照样快乐。在拉萨时,一些贵族人家的轻浮女子,曾经以能和扎西嘉措交往为荣。她们在甜茶馆里追逐他的歌声和爱情,但谁也不会和他假戏真做。扎西嘉措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可以征服她们的肉体,但绝不能征服他们之间的鸿沟。因为他没有见过一个贵族小姐为他羞红过一次脸,他也没有为一个情人流过一滴泪。
  “嗨,朋友,你哭什么?”
  月色溶溶中有个牵着一匹白马的人在远处对扎西嘉措说。
  扎西嘉措从树缝中望去,不知道这个家伙是在他爱情歌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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