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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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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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姿态,但同样是航行于真理之海。万物各有其迷人的韵律,而终究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演算一道相同的定理,每张证明的纸上都写着同一的答案:一个最初及一个最后的坐标点,都是线段。
  只不过有人两三笔便推出了结果,而有人硬是不肯歇止,希望算成射线。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们敢于去争。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鸡毛蒜皮的不算什么,敢和生命讨价还价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剧。
  就像我所珍爱的叶片,每次面对,仿佛听到在某个冷秋,那叶子用每一寸绿肉去与季节争吵,甚至与冬天商量,到最后,那刽子手只好暗中动手,把叶的肉体强啃成一个句点,那是死的标志。
  而叶也有傲骨,还以残骸拼它的名字,我始终晓得它隶属于哪棵树,那是它生之尊严。
  当我惊觉到自己被莫名的绳子捆得死紧,几乎逼我要画了押时,我想起那片残缺的叶子。如果这么容易便把自己交出去,我如何对得起生命?
  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已不重要,当他满头大汗,还在我身上舞着笨拙的钝刃时,我已再生。
  小白蟹
  淡水是适合远看的,尤其在大屯山上看,觉得那真是银河的倒影,有点海市蜃楼。若是下了火车去看,探头之处,全是人间烟火。
  偏偏想坐渡船,像花机一样地替河布一道蕾丝边。
  半路上,小店前有个大塑料脸盆,装着密密的东西,“三只五块!三只五块!”探头一看,是小螃蟹,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脚像线似的,争先恐后往盆缘爬。那小贩捧起脸盆用力摇两下,“三只五块!”
  像在心疼什么,突然走不动。
  只有两块钱,那小贩给了我一只。一只全白的小白蟹,它多小,小得连肤色都还没长出。它在我的掌肉上乱抓,我感受得出那轻微的颤抖。手掌对它而言,可能是离乡背井的象征。它这么小就得尝受禁锢,我不忍。
  要坐渡船了。岸边是碎石地,河水也碎成网状的小支流,几乎要俯着身才看得清楚。我择一条水较深的,放了小白蟹,它似乎惊愕了一下,才没命地奔跑,像受了吓的小孩。我俯身看它,算是送它一程,但愿以后都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船要开了,我赶紧爬上岸堤,才发现有三四个小孩俯身在岸边巡着,一手提桶,一手拿网。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来。
  笔
  我有个橱子专门放高中时代的书籍杂物,在内湖,一年难得去碰几次,就任它荒着。
  想找一本旧书,踮着脚去开那个橱。突然拉出一包东西,塑料袋装着,硬硬的,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但认得是自己的东西,依旧有半丝的熟悉在唤着。 。。

一瓢清浅(3)
我的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是很乱的,虽然整体来看,人家都说我很整齐干净。在那个角落里,不止东西是乱七八糟地横竖着,连记忆也错综复杂,不能去牵扯,一牵扯就没完没了。
  偏偏常常无意中去碰到,于是整个人就陷进去了,把窗外的车水马龙都忘掉,一心一意陶醉着,在那个纯然只有我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吵得动我。
  曾经,为了找一根针补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结果,串了一串玫瑰花瓣,做了几张卡片。为了做卡片,翻遍所有的书找夹了很久的叶子,看到叶子,想到这片叶子是礁溪摘的,这一片是擎天岗的……找卡纸、美术刀、钢尺,一一裁好,一一贴在最美的位置。想起泰戈尔诗集有几首诗很喜欢,于是翻书找那些句子。用针笔写很俊逸的字在上面,找毛线钩长长的穗子结在卡片前头,然后静静地欣赏。一个上午过去了。
  我忘了原来是要找针缝衣服的。
  如今,这包东西让我好奇。我跳到床上打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哗啦啦”统统掉出来,一堆小山似的,像锯木厂里堆着的木材,唤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记忆,我拥有这么多笔吗?
  都是原子笔,除了几支铅笔和彩色笔。我还找到一支钢笔,记起那是在路边摊买的,八十块,生平第一次买的钢笔,希望使写信成为一种庄重,所以买它。但它又开运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点也不庄重,仿佛是从事染织行业的。
  原子笔有黑的、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所以当时我的笔记簿像彩色拼图。我喜欢黑色的,几乎各厂牌的黑色原子笔我都有:雷诺的、理想的、蜻蜓的;日本的、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台湾的……每当想舒舒服服写信时,我就选择黑色去吐露。它让我把世界勾勒得那么清楚,把心事写得那么流利,尤其在一张淡蓝的信纸上,犁得酣畅又浪漫,像一亩美丽的秘密。我用它写情书。
  红原子笔代表警告。几乎每本教科书都画了密密的红线条,一遍又一遍。我总认为什么都重要,再小的事件都有它的影响与意义。我几乎背下了整本历史书,连光绪皇帝比慈禧太后早死一天都记得,那表示光绪有可能是被慈禧害死的。当时我是这么想。
  缅怀在这堆笔的记忆中,我的喜悦难以形容。一种满足的心情高涨着,仿佛看到过去一笔一画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握笔;那是怎样的一条河啊!从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紧的掌,突然是高耸的山峰,泻下一条瀑布,流出每个季节曲折的成长。
  我一一数着,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有沙场的声音。
  小表弟爬上床,争着和我抢笔,才三岁,当然抢不过我。我用双臂圈着笔,骗他出去,他愈是要玩,用哭声威胁。
  我让他哭,继续数。
  九十四支,九十四支没有水的原子笔。我愣了,好庞大的感情在牵扯!我用过这么多笔,我到底写过什么?它们曾经尽责地让我发泄那段苦闷的年龄。我的悲喜,我的哀恸,它们曾经一一见证,一一了解。多少夜灯下,我的苦读,陪我的是它们。多少秘密,它们爬上日记本替我记录。多少忿恨,它们在纸上替我唾骂。多少喜悦,它们一一替我传播。它们忠实地待我,直到最后一滴血液流尽。
  如今,我面对它们,看它们笔身的齿痕、刀痕,看透明的杆子里那条干涸的血管上碎布的惨青。九十四支笔,像九十四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去打人生的仗。
  为什么要留着它们?为什么不一一丢到字纸篓?何必那么认真去生活?连对一支没有水的笔也要讲珍惜?为什么偏偏爱些没有用的东西……我爱的是没有用的东西吗?如果眼前这堆曾经那么认真待我的笔全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有意义的东西!
  在现实里,已经很少人能认真相待了。如果所有同时存在的都是一线缘,我感念这堆空笔,它们曾经与我同时存在,忠心地为我存在,只因为我选择了它们,它们报我知遇之恩。
  要留着的,且让世界去追逐潮流的脚步,我留着这笔感情的财产。
  “来!”我亲了小表弟白嫩嫩的脸颊,“不哭!不哭!”抓起他的小肥手,塞进一支笔,紧紧握着他的手:
  “来!姐教你握笔。”
  

生活细笔小引
我不是个画家,但撷取美的片刻是我的心愿。
  我不是个作家,但记录每一次的感动是我的习惯。
  仔细想想,生活的本身即是书、即是画。也许前一刻,我们是阅书观画的读者,而下一刻,却又变成书中主角、画中人物了。更有可能,我们同时既是读者,又是主角。
  每个日子,都是内容不同的一本书,风格迥异的一幅画。只是我们的脚步太匆忙了,常常忘记去读它,欣赏它,随意地浏览过去,便断言生活是一味地今日抄袭昨日,只是公式化的食衣住行罢了。阅读,不仅是认识符号而已,更要懂得符号所传递的内涵;而观画,也不只是五彩缤纷的调配,细细想来,画中原是有画。
  我是个小人物,只希望自己别那么匆忙,希望能够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把生活一本一幅慢慢地看,用我的心细细品尝,并把感动的心情,一字一句、勤劳不倦地做成生活之细笔。
  于是,处处美丽。
  小红虫
  ——生活细笔之一
  现在想想已有两年多了,但那只小红虫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样,深深地让我记忆着。
  那年我高三,最机器化的年龄,每天窝在图书馆死啃活啃得不知天昏地暗。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地理笔记,昏昏沉沉之际,突然发现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红虫,比一粒沙子还小,慢慢地爬上我的笔记簿。我感到很新鲜,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虫,我几乎要怀疑是不是眼花了,把随手一点的红原子笔水看成是虫。但它真的在动,我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是真的小虫没错!多新鲜!我不禁趴在桌上看得出神。好可爱的小不点儿,它一定是刚到这个世界不久,瞧它红得那么弱,步伐那么轻细,只要我大力点儿呼吸,怕不把它吹到十万八千里远才怪哩!它没有固定的方向,似乎是漫无头绪地在摸索,它一定没搞清楚它站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我发觉它对颜色的辨别力很高,尤其是黑色,只要一碰到黑色,就马上变换方向,而且动作急速,仿佛相当惧怕的样子。最后,它终于穿过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到达笔记簿上最大块的空白地方,它似乎很喜欢白色。我想,它是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它在白色的纸上安步当车,一点也意识不到是否有突发性的危险。我伸出一个指头慢慢地往下靠近它,希望它知道我的存在。可惜它没有经过光线投射下的黑影。我的指头一直随着它移动,而它仍是不知不觉。我不知道小虫的世界里,有没有第三空间的存在,我的指头在它的上面猛动不停,它还是没知觉。这可惹恼我了,有几次,我几乎要直直压下去,对我而言,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我没这么做,说不上来为什么,杀一只虫还不至于有一秒钟的罪恶感,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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