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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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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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羡慕呵气拭古镜、悬剑梦连营的人,因为不会收藏古董;我会佩戴钟情之信物,可是不会执著于任何一桩承诺,因为爱情自有生灭;我会尽心研墨,以文字与钟情之人取暖,可是不曾叮咛他人要身心相护。物,永远是物,有情人一拈手,蔬食饮水自是玉液琼浆,情尽缘灭,则凤冠霞帔无非是衣冠古邱。
  有人问我的百宝箱里头装什么?说来好笑,我连百宝箱都没有。
  红肉西瓜
  天晓得,我居然肯等巴士一路晃回家!二十八路公车不到天堂,专走南港区工厂地带,那些铁皮厂房、起重机、怪手、货运大卡车,在白牙齿般灯光下,让我起了脑浆四溢、血喷电线杆的恐惧。所以,不是故意不肯节俭地搭巴士,是这条路的缘故。
  人生的路我也这么偏执,不走自己不喜欢的,不跟不喜欢的人走。就算原以为风光旎旖,到了半途景色如土,我也要另寻他路。“下车,快!”司机拿剪子咬我的车票一口,要命的铁齿。
  离家尚有一小截。站牌旁,屏东妇人在搭着的帆布棚里卖西瓜。木架上陈列四排剖半的,像从小到大的红脸关公;棚内青皮西瓜堆积如山——这真是恍惚,像清末民初刚剃了辫子就去了脑袋瓜的中国老百姓。总之,提了四分之一个西瓜,看来舒服些,半弯红月嵌着晒黑了脸的星粒。
  我那样摸黑地走有点想唱歌,随口哼几曲穿出巷子,撞见一弯银澹澹的月。“你真像西瓜皮,看,我替你赎回了肉!”我对月亮说,决定坐在小公园里啃西瓜。黑夜淹没行人、草树,我随地吐籽让它黑个够。温热的西瓜含在嘴里有点像害了病的少女的腥甜肉味,我在吃我自己。
  回得了头与回不了头的路上都得自噬,啃到西瓜见皮为止。
  总之,我吃完西瓜,抹了嘴,走人,又恢复两手空空。
  

十二片柚叶
农历正月,阿嬷依照乡俗携着全家大小衣服,专程到苏澳一家老庙“祭命宫”祈福。回家后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今年运途不好,出外小心车厄,莫近病丧……”我一面看电视一面随口问:“要不然会怎样?”阿嬷生气了:“还问!”一副守口如瓶、倔强的模样。
  我忙着工作,成天在外奔波,早把运途之说淡忘。有时夜归,妈妈从床上起身,替我热饭菜,问些外面的好坏,我一面吃饭随口把好好坏坏都说了。人生跟天气一样,雨天打伞,晴天遮阳,我吃饱睡倒,明天再说。妈妈却都记住了。
  她特地再回宜兰祈福,带回十二片柚叶、一道平安符,要我立刻洗脸净手脚。神明吩咐的,如此才能无病无灾平安过今年。妈妈亲自为我安排洗澡;十二片柚叶油绿得像慈爱之神的庇佑,平安符烧成灰烬覆在叶片上,从此灾厄化尘化土。“还要阴阳水!”妈妈说。我以为什么水呢,原来是半缸热水半缸冷水。我心里想:“待会儿跳下去,成了柚叶胡椒煮牛肉汤(我属牛)!”不免笑出来。妈妈瞪我:“还不快洗!”一缸子世态炎凉。
  我躺在澡盆里看飘浮的柚叶与符灰,仿佛看到半生劳碌里绿色的爱与黑色的灭。想起母亲在大热天为我到处寻柚树、摘柚叶,自觉不配享有恩爱。当澡盆里多了一滴人泪、柚香萦绕肌肤之后,我欢喜地起身,却发觉黑灰吹拂不去,黏了肉身。
  

小管与鱼的伤心往事
小管
  我不吃小管,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就是最大的理由。如同在数不清的饮桌上,忽然发现某人皱眉速速将女侍分配的菜肴移开,吐一句:“我不吃这个!”旁人吃得满面红光,劝:“尝尝看嘛!这是大厨最拿手的哩!”那人摇头敛目像蚌族锁上大门,一副就算大厨提刀来砍也不开的模样。这时,总有人出面问:“为什么?”那人不冷不热丢了句:“没有理由。”如同此时,没有理由就是最大的理由。
  当此时,凡有阴阳眼者必能窥见那人椅背后躲了一缕幽魂,吃吃地伸出长舌舔他的脸,把他的食欲吃干抹净。知书达理的君子都知道这时候不能再逼问逼吃,应缄默且收敛地让这道菜速速从盘中消失,以拯救那人的兴致,让下一道菜宛如天仙美女安慰那受到惊吓的舌头。至于那些不怀好意逼问甚至逼吃的人,按照“食色,性也”逻辑,称得上是餐桌“性侵害”,应处以饥饿殛刑。
  其实,细细回想还是可以找出小管与我的小小恩仇。
  首先,它长得丑。依我的偏见,海洋里所有列名人类菜单中以“头足纲”亲族长得最丑,它们大多需要三杯烹调法、碳烤法加上九层塔去管训,如鱿鱼、章鱼、花枝、透抽、小管、软丝等。这一支氏族均佩戴墨囊,遇敌或受惊即喷墨脱逃,污染海洋。当然,丑不是它的错,它们不是为了给人吃而存在、演化的,若如此,它们早就整型塑身、倒掉墨汁演变成章鱼烧、花枝丸来到我面前了。况且,如果真这么发展,人类恐因倒尽胃口而灭亡;因为征服的乐趣除了表现在捕猎之外,更需藉由繁复的食用挑战而达到高潮。所以,那些刺多、壳硬、毛密,能让人类实践餐桌暴力美学的食物,绝对比一粒粒雪白鱼丸更能刺激生存欲望。所以,西装革履的美食家传授如何优雅地享用大闸蟹:掀盖卸壳,左旋三十度、扭,右翻四十五度、拉,在我看来是违反本能之举。我不吃蟹,若哪一天决定吃了,我一定拎着最壮硕的那只蟹加一罐啤酒到无人的所在,再找一根乡头或一颗刷干净的石头对待它,力道之猛,如第一个吃蟹的人类。
  所以,不管俗名叫“锁管”、“小管”、“小卷”、“大头仔”还是“枪乌贼”,其长相都是鳍占胴长三分之二,头大、身体短,十只触腕,体内附一只墨水瓶,两眼微凸、无神。丑,是它的天职,像一发子弹,像小男童包皮过长的性器。
  我父亲从事渔货买卖,每天从南方澳批发新鲜鱼品。自小,我家餐桌上五道菜必有四道跟鱼有关。父亲喜小酌,姜烧小卷乃成为下酒良伴,顺道成为我们小孩便当里的主角。这就让我叹气了,隔夜蒸过的小卷气味败坏,卷体变硬,嚼之如将一截水管嚼成十条橡皮筋。这也罢了,看看白饭被染黑一大片,食欲低落,影响考试成绩。我每次见到弟弟们从菜橱里抓几条小管当零嘴,吃得牙黑,不禁错觉他们刚刚嚼了一幅书法。
  有一天,小管复仇了,它们对我的惩罚是让我永远难忘;进不了我的肠胃,它们烙印我的心。
  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早上,我的父亲被鬼魂带走了。前一晚,他在大马路边一棵高大木麻黄旁出车祸,连摩托车后座的大鱼篓都飞出去。道士引领我们五个孩子到出事地点招魂。酷热太阳下,十三岁的我,披麻戴孝,跪在最靠近血迹的地方,焚烧冥纸,依指示呼喊父亲的魂魄归来。道士手中的摇铃忽缓忽急,如一匹盲目的马欲寻一个耳聋旅人。我跪着,泪已流干,鼻腔被一阵忽隐忽现的腥臭味提醒着,于是我看到草地上散布一二十条肥硕小卷,在烈日下发红发臭。我懂了,父亲出事前心中最想的一餐是小卷,打算回家后叫我母亲料理,好让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老位子一边喝啤酒配小卷,一边与我祖母闲谈。我忽然想到,他是饿着肚子出车祸的,小卷散在草地上,他没吃晚餐。
  我的眼光被小卷吸住,死的小卷,臭的小卷;恍恍惚惚,渐渐从无望之中生出奇异的希望。我想,如果我把这些小卷一条一条吃下去,说不定能扭转乾坤,换回父亲一条命。也许这一切是上天设的局,为了惩罚我对小卷的诋毁与偏见,所以,只要我诚心诚意悔改,吃下草地上的小卷,梦就醒了。
  我终于没吃。但从那天起,我不吃小卷,为了保留一份完整的哀伤,以及我父亲对小卷的渴望。
  


有一条鱼跟青春有关,时常浮现眼前。
  我极爱吃鱼,不挑剔地吃,近乎无品味无原则。实不相瞒,这癖好影响我对两件事的看法,一是决定死后海葬,绝不留半撮骨灰给后代,以“报答”鱼族养育之恩;二是,我很想建议水族馆在入口撕票处发放筷子、小刀及一碟“哇沙米”,做什么?当你看到新鲜肥美的鱼群在你眼前游来游去,除了想到“生鱼片”还能做什么?这种念头很可耻,我承认我忏悔我改不掉。
  那条鱼出现在我少女时期某一个夏日黄昏,那是国中童子军课程举办“野炊”。我非常怀念这种具有“另组家庭”想象的活动,让女生们满足“办家家酒”的欲望。约五六人一组,男女都有,开菜单、携带炊具、分配工作。我们在操场边埋锅造饭,炊烟四起,语声喧哗,在笑闹、追逐中,女生呵斥男生:“讨厌!还不去提水!”男生顶嘴:“管我,你是我阿母吗?”四周起哄:“是牵手啦!”于是出现女生持铲追打一干男生的“中学生两性关系”经典画面。麻雀在电线上吱喳,晚蝉来早了,随风奏鸣。这时刻这么美好,美得无忧无虑,连悒郁寡欢的我也暗暗陶醉了。
  学校为了让学生尽兴,设了比赛,几位老师依次到各组观看炊煮成果再评分决胜负。大部分老师都客气地浅尝菜肴,加以赞赏、鼓舞,提振士气。我们这组,有位善厨的女同学煎了一条肥硕的吴郭鱼——在二十多年前穷乡下的学生活动中出现这道菜,换算成今日,等同于一砂锅新同乐鱼翅。鱼被煎得完好,赤黄酥脆,泛着薄薄的油光,在晚风中、蝉浪里,如一尾披着龙袍的鱼酣眠着,等着犒赏我们这一群善良、纯洁却清寒的孩子。
  老师们赞赏过这一条鱼,在评分单偷偷写下数字后走了。只有一位男老师踅回来,约四十多岁,单身,赁居在外,体型稍胖,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微笑也慢慢的,然出乎意料之外,他吃鱼的速度很快。
  他吃掉单面三分之二鱼肉。我看到盘中吴郭鱼露出骨骸,听到梦碎的声音。抬头,看见他的背影,长裤口袋插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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