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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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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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犹如困兽,使命捶打门扉抗问:
  “为什么关我?锁我?为什么不让我自由自在地追求生命?”你大叫!他们正在吃饭,不理。
  尔时世尊问:“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生命比东方虚空更浩瀚无际,不可关,不可锁,不可思量尽!
  须菩提答:“不也,世尊。”
  “为什么禁锢我?封闭我?为什么不让我去传播我心里的欢喜?”你大力拍打!他们正在喝水,不闻。
  “须菩提,于意云何?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
  赤热之子纯然的欢喜充盈于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不可禁锢、不可封闭、不可思量尽。不可思量尽啊,不可!
  “不也,世尊!”须菩提答。
  你哀求说:“请让我回到真正父母的慈爱里去!请让我重新学习做一个孩子,重新认识我是谁?重新做我最应该做的事!好不好?……好不好?……”他们在门外走来走去,不管。
  那个月夜,你声音已哑,泪已尽,手足俱肿。你瘫坐于地,虔诚地思前想后你所经历的人间世事,哀然而叹:如断脐带、如刖手足、如丧考妣。那时,月光悄悄地转入你的窗棂,洒了一地的霜;仿佛,仿佛世界都静止了,人都睡着了,门与墙与锁也都疲倦了。你听你不息的心跳,是此漫漫墨夜唯一的单音;你借着月光再审视这客居的屋檐,难道一只碗一双筷就值得换去一生?你平心再叹,静静站起,得月光之助,将窗棂卸下,也无惧也无悔地悄悄落身而下!又得庭树之允,踏着树干为天阶,攀上围墙,翻身而出!那一夜,虽万籁俱寂,而你生命的海潮音随着你坚毅的步伐澎湃着。
  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你对我说这些,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我看你束着的净发,朴素的衣衫与裙裾,跟行行色色的人群似无不同。但,你说:“虽现在家相,却行出家事。”你的脸上洋溢着壮硕、明亮、圆融的光辉,一点也看不出挣扎的勒痕与淤血。但也许,凡是尽毕生之力挣扎过的生命,都是这么洁净圆融的吧!
  忘了问你:那夜的天阶月色,其凉如何?
  

却忘所来径(1)
那时,我站在楼上浏览四野,因闲云想万事,随飞燕思万物,心中是淡淡的无可亦无不可。
  而她站在廊下,定定地看着壁上张贴的文字。她人长得高,一头长发如一匹瀑布,不编不夹不束,就这么泻至于腰,好一种至死无悔之姿!一袭藏青色碎花洋装,很古典地保守着双膝,有着中礼中节的固执。她那时或许正要出门,戴着一顶墨西哥草帽,肩头挂着一只草织的背包,足蹭一双凉鞋,那些许飘泊意,真会让人走避,仿佛她要到哪里去,谁也阻止不了的。
  好像,有人喊了她,她飘然旋身,不羁之美,令人心惊!
  近一点的距离面对她,才发觉她的冷肃:两道柳叶弯刀眉,毫不留情般;黑白分明的眸,好像司掌善恶的巡吏;挺秀的鼻梁,似乎不屑于吸太多你们世人的浊气;而那唇,除了一个“俊”字是不作第二语的!她的脸色苍白,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之下,还是不肯有一点油腻与污尘,但是,那种白像淘洗过的,下决定心淘洗尽的不染,使你猜不透她原来的铅华。
  唉!这女人若从河岸走来,你会说她如水;若从山上下来,你会说她像岩;若从红尘而来,你便乍然一惊,以为她是手中有弓如箭的情司!
  听她说话,有些负担,因为她声音的旋律与语法跟人不同。有些女人说话,如麦芽糖,黏你一身;有的像西北雨,哗啦啦泼你一身;有的如暴起之风,气呼呼刮你一阵。而她喜欢停顿、思索,语气是由烈炼成平的,语句是由硬磨成刚的!所以,听她说话,你很像在捡一地的石子。
  不敢想象,她还未到佛光山上来的多年以前,如果有位男子对她邀约,她剑眉一竖的时候,他怎办?她语出峻词的时候,他怎办?她双眼一逼的时候,他怎办?就连我问她这些儿女情长事,她一笑,算是回你又算是答天下诸有情:“这种,感情的事。”她一顿:“经历多了,会感到。”
  “感到什么?”好像平常所听得的种种对爱情、对盟誓的定义与批注都不算什么了,而她所要说的才是最对、最能成为圭臬,你该终生去实践的。于是你又心急地追问:“感到什么?什么呀?……”
  她扬眉,看你,说:“无常。”
  还好!我不是痴情男子,否则,怎承得住这么天外而来的陨石!
  她偏着头,手背扶发,昂然一扬,三千秀丝忘于肩后,她说:“以前,我想,佛法算什么?”她的眼眸引你回到她备受宠爱却又无限孤独的么女童年。有祖父母,有父母,有一群兄妹,及一大片山区林绿;有野草莓、山茶花,有大蛇、野鸟及飞鼠……还有一年到头晾着的一爿好蓝好蓝,你爱撕多少就撕多少去擦鼻涕的蓝天。
  佛法,算什么?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她的眼中有许多成长的故事,浓冽又深邃的:“你随时随地在印证佛理。”
  “譬如?”我问,这下子换我不服了。
  “诸法无常。”她俨然地说,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因缘聚灭。”
  我心里仍是不服,暗自揣度:“你又见过多少无常?”
  她停了一段时间不说话。我们对坐着,夜里的室内很静寂,她想她的,我想我的。我们思考着一个很难的问题,在谈与不谈间。
  “四五岁的时候,”她的声音如半夜的滴漏,要把顽石穿成虚怀若谷:“我家院子开满一种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是最漂亮的,我拉我爷爷去看。”
  这我了解,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曾在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绽放着喜悦的光芒,这我了解。

却忘所来径(2)
“第二天早上,”她说:“花全谢了。”我一惊!
  她说:“我哭了。哭花吗?好像不是。是哭另外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
  她说:“现在,我知道,是无常。”
  把“无常”从四五岁未解事的年纪背负到二十多年后的此时此刻,是这么的刻骨铭心!若是盐液,也早把好好的身体发肤都蚀尽了。我突然掉入她的童年,因满院的紫花而雀跃!而快乐!而蓬勃!那是多么单纯的幸福!多么慈爱的天!多么温暖的地呵!可是一早再看却都谢了,成尸!每一朵都再也叫不醒!任凭哭!抓!喊!叫冤!撕天!裂地!啊!我的心于此刻扭曲,一趟天堂一次地狱!
  她却平静地说:“每一朵花开花谢,既是因缘,也是无常!”
  那时,夜很黑、很闷、很热,我的心有种泪不出的难过,奋力挣脱,可是两只大黑掌却一直撅住抓着勒紧!我知道她接着要说:“人,人也如此!”我几乎想用全身的意志阻止她下这定论,判这刑!
  她没说,我的心说了。
  沉默。
  沉默至谷底。
  不知道此刻时空是什么?而她的生命与我的生命于此又算什么?思绪游荡于有与无之间,不着边际,不住悲喜。我看她,愈看愈陌生的冷,却又熟稔得热,像一个发言人。
  “总……”我试着问:“总有很多故事在你身上发生吧!难道他们……”难道不能安身立命于一块土或一间厝里?
  她看我一眼,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在抗拒她这一席“图穷匕见”的谈话。
  “不是总有。”她低下头,抚着发,一起向记忆之深渊探影:“是一直有,”抬头很肯定地说:“爱情。”
  但是,那样多痴情于她的,不舍昼夜追随着她的,竟都听不懂她心中的天籁!
  “他们说,我想得太多了!”她憾然一叹:“但,我自己清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知道,如果不能对生命有解释的答案,与其两个人一起茫然,不如独自。”
  他们说美丽的女子不允许镇日锁住剑眉,他们一听她疑问,便送她糖、鲜花、漂亮的果子,却不晓得她的心是一只窄口长颈宽腹的陶瓶;她把糖、花朵、果子塞在里面,在时间中酿成骇人的惊涛烈酒,却倾倒不出,日复日,变成酸液苦汁。
  “我的酒量很好。”她说:“六瓶绍兴不醉。”
  可是,那天晚上,他衣冠楚楚送她回家,她看自己也一身华裳,却忍不住摇一摇头:“多像蜉蝣。”他走后,她却独自因为饮过的一小口薄酒而欲吐!而欲裂!而宿醉欲死!可是,咽不下吐不出啊!这酸液苦汁这酒!
  我听此,无泪,却频频点头。不是女人对女人的堪怜,是生命对生命的相惜,我们这一群无面目要求面目的人啊!
  “我清醒之后。”她开始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我上山。”
  而他们那时正在做什么?协议、恳谈、不惜武力相向,争一个美丽女子如争遗产权?
  我问:“他那么辛苦才找到你,你怎么说?”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她继而莞尔:“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
  我大笑,这一出此身虽在堪惊的人间爱情剧,唉!唉!唉!
  “现在呢?”我笑够了,问:“你的感觉?”
  “海阔天空。”她以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泉谷音而说。
  我们默默相视而微笑。
  够夜了,我们互道晚安,熄灯,与天地同阒黑。她往西走,我往东去。我知道走过黑夜到达她黎明的禅房,她不是水,不是岩,没有弓也没有箭了。而我呢?我不敢问自己这些。
  几天之后,听到一个大消息,她要出家了。
  她说:“在这里,这不算消息。”她说:“我一天一天走向它,现在,我到达了而已。”
  在她最后一天的女儿身的晚膳之后,我向她祝贺:“法喜充满!”心里有些慌乱、不舍!竟像对一个诀别的人!
  她却无事一般,说:“每一天都是法喜充满。”
  我知道这天晚上她要自己主持落发,到第二天早晨举行过剃度大典之后,才真正算是出家人。典礼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至于落发、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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