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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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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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起,直到父亲和母亲的相继去世,这一段悠悠的岁月,是我们全家处境最为艰难的时光,尤其是父亲晚年的这整整八年中,全家人经历着社会底层人们所过的那种极其贫困的生活……回想起来,当时虽然很穷,整天过着半饥半饱的艰难日子,但对于我们作儿女的来说,却并未承受到心灵上的痛苦,也没有感到怎样的不幸,——因为有父亲、母亲在我们身边,他们的细心关怀和爱护,教诲和培育,让我们心里感到特别踏实和安全,也让我们更深地感受到家庭中那种浓浓的亲情和温暖。 

  清贫中,为了支撑这个破落、衰败的家庭,我们的父母历经风霜,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地面对生活的坎坷和磨难,却从未有过任何的争吵和埋怨,他们用微薄的力量与命运抗争。正是这种苦涩而和谐的家庭氛围,无形地感染着我们,使我们从小对物质生活并无过多的奢求,一门心思地只知道努力读书。这段日子的艰辛,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我们的心里。在以后成长的道路上,每当我们回忆起那时的生活情景,就仿佛有一种力量鞭策着我们前进,使我们感到似乎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一往无前。父母亲的音容笑貌,他们对待生活不幸所保持的坦然态度,以及他们对子女的殷切期望,始终激励着我们,鼓舞着我们,成为我们在逆境中不断成长的精神支柱。

  今天,我们都已成家立业,自己的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当我们回顾过去,在贫穷困境中求学,在艰辛苦难中读书,我们兄弟姊妹终于一个个都以高等院校的学历走向社会,参加工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事业,每个家庭的生活,都处于平民百姓的中上阶层时,就不由使我们更加深深地怀念起父亲和母亲来。 

  我们兄弟姊妹都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平日里称呼父亲,却不是按照本地人的叫法(伢老子),而是遵照母亲老家——江苏的习惯,称呼“爹爹”。这大概是母亲觉得用当地的俗称显得不那么亲切,也不大好听,才让我们这样叫的。 

  父亲中等身材,白皙清瘦,平时,总是穿着一身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的衣服,虽然质地并不好,但很合身,也很得体。他言语不多,不苟言笑,喜、怒、哀、乐极少表露出来,外表非常宁静,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文质彬彬、举止安详的人。或许因为长期经历世事的变更和生活的坎坷,他的内心受到某种压力的缘故,他那平静的目光中,总是含着一丝隐隐的忧伤,让人感到有些沉重。 

  父亲出生在湘潭县一个当时颇为富裕的大户人家,祖辈给他取了一个既响亮又文雅的名字——健芝,大约是盼望他能够顺顺利利地成长,不仅身体健康的,而且人品高尚,像芝兰一样高洁。

  我小时侯,每当听到周围的人叫父亲“健芝先生”时,就感到特别高兴,认为父亲像老师一样受到别人的尊重;还有叫父亲“二先生”的,听起来也比较习惯;我最不喜欢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父亲“二老爷”,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总觉得看起来不顺眼,听起来也不顺耳。

  母亲告诉过我,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初六。按中国的民俗,六六大顺,可是他的命运却充满坎坷和波折,见不到大顺的痕迹。父亲幼年时,体弱多病,童年便少了许多欢乐;青年时,虽然家境尚殷实,生活上还过得不错,但封建礼教的桎梏,让他的思想和行动受到很大的束缚,理想和抱负得不到施展;中年时,遭遇战乱和动荡,虽有文化,也从事过文秘、行政人员之类的职业,但忠厚、软弱的本性,以及他根本不谙世道险恶,盲目的善良,加上文人的书生习气,既不懂得经营管理,又缺乏组织才干和能力,从而使他在事业上累受挫折,命运上坎坷多舛,甚至差一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晚年时,又赶上政治风云突变,在冷酷的阶级斗争中,在无情的无产阶级专政下,他既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承受精神上的打击,在贫困交加中,苦苦捱到生命结束,终年未满五十岁。 他的一生,多灾多难,尤其晚年几乎没有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早年虽然生长在有钱的阔气人家,但他并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受,不顾别人死活,只管自己花天酒地,不管家庭孩子,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因此,父亲其实并未曾享过多少福,至少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是这样。

  父亲的人品好,正直而善良,不论环境如何,他都能用平静的心态看待一切。风光时,作为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富家子弟,他从不盛气凌人,也不张扬跋扈,更不会欺压穷苦的老百姓,相反,他倒是同情怜悯这些弱者,总想给点力所能及的帮助。落魄时,定为剥削阶级份子,成为专政对象,带着生病的虚弱身子,去干从未做过的体力活,在寒冬腊月的霪雨中,穿着草鞋踩着泥泞去修堤筑坝——即使这样,他也从不怨天尤人,埋怨环境,记恨他人。看上去懦弱的父亲,无论遭受任何磨难,也从不在我们面前表露出他的痛苦和悲伤,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去忍受……每当想起父亲的那般情景,我心里就难受……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始终有一位贤淑温良,关心体贴他的伴侣——我们的母亲,长年累月地和他在一起,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同甘共苦,风雨兼程地度过了这一生。



  父亲的为人处世,一辈子始终贯穿两个字,“仁”和“忍”,仁义和忍让成为他立身之本。我们的曾祖母和祖母在她们的一大群子孙中,最喜欢的就是我父亲,她们所看中的,想必也是父亲的这一优良品德。 

  抗日战争前,祖母还在世时,很是疼爱自己最小的女儿——我们的小姑姑,临终时,放心不下小女的未来,考虑到她的归宿,特地将我们的父母亲叫到床前,嘱咐他们今后好好照料小姑姑的生活,并且日后为她找一个好的婆家嫁出去。谁知世事难料,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祖母去世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日本鬼子打到了湖南,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全家人在战火纷飞中逃难。

  在一次日本鬼子扫荡时,四处烧杀抢掠,我们的小姑姑被穷凶极恶的日本兵用刺刀顶着胸口,差一点丢掉了性命,小姑姑吓得惊恐万状,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自此以后,语言行动突然失常,大白天说胡话,手指着蚊帐的顶部,惊慌失措、无比恐惧地喊着:“火!火!”后来,虽然病情稍有好转,但言行举止还是处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好端瑞的一个人便成了失去独立生活能力的精神病人。自祖母逝世后,父母亲遵照她老人家的托付,尽心竭力照顾小姑姑,二十多年,让她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直到一九六一年自然灾害年间患痢疾病故,可怜一生,终身未嫁。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父母亲忠实地履行祖母交待的事情,一直将小姑姑作为家庭的一员,责无旁贷地照料她一生,竭尽所能,呵护着这个最小的妹妹。 

  一九五零年,我们全家住在湘潭县易俗河的烟塘。那时,解放后进行土地改革,我家因有百多亩田产,被划为地主成分。抄家时,从我们居住的阁楼里,搜出两个装着贵重物品的盖箩(湖南的一种竹编上漆家俱,腰子形状,箩筐大小,有盖,上下两层,盛器物用),放在我们家的天井中,土改工作人员站在旁边,一边清点物品,逐个验收,一边登记在册。

  当盖箩掀开时,我正好奇地站在最前面,七岁的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从未看见过如此多的财宝,两只盖箩里,装着满满的手镯、头簪、戒指、项链等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下层则装着些珠宝玉器,还有小巧玲珑的金元宝,黄澄澄,金灿灿的,在阳光下直晃眼晴。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财物,全是祖母临终前,嘱托父母亲留给小姑姑以后出嫁时作陪嫁用的。在我们家,已经存放十几年了,居然丝毫未动。

  今天想起这件事,仍然使我心情激荡,久久难以平靜。 

  从抗日战争到全国解放,这段长长的动荡岁月中,可以想像,在那种兵荒马乱,战争连绵,生命都很难保障的日子里,要完好无损地保存这笔价值不菲的财富,需要操多大的心,费多大的劲,担多大的风险!

  更让人感动的是,解放前的几年,那时我家名义上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百多亩的田产,但战乱和天灾的影响,收成很差,我们父母亲又不忍心让佃户雪上加霜,因此宁肯自己过得紧一些,也不愿逼迫佃户交租,能收一点算一点,收不到的情况也常见。全家十一口人的生活几乎全靠雇工自耕二十亩田来维持。那时家里的伙食并不好,平日里见不到荤,大概一个月才打一次牙祭(湖南话,指吃肉食),只有在插秧丶扮禾(收割稻子)、端午、中秋、春节几个大的活动和节日里才改善伙食。当时,我们兄弟姊妹上大学、中学、小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为读大学和读中学的哥哥姐姐大多住读,每年开学前总要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能凑齐学费,以至,连父亲看病的钱都没有了。父亲常常苦笑着解嘲:“欠人家的债还可以躲一躲,欠你们的债是躲也躲不脱的。”在如此窘迫的情形下,为何父亲那样死板地苦苦持撑?难道,不可以灵活一些,动用一点亲妹妹的财产,贴补一下家用,缴纳我们的部分学费,或者给他自已看看病,治疗一下,这总应该吧!何况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小姑姑,也决不会反对的。可是,仁义的父亲,忠贞不渝地信守着对祖母的承诺,面对唾手可得的诱人财物,竟然丝毫也不动心,分文不取。这在当时那种物欲横流、唯利是图、巧取豪夺、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中,实在是很难得的。


父亲一辈子都在“仁义”和“忍让”中生活,很少动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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