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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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概论讲义-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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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才配称为生命的解释者。这就是说,以科学研究人生是部分的,有的研究生理,有的研究社会,有的研究心理;只有文艺是整个的表现,是能采取宇宙间的一些事实而表现出人生至理;除了想象没有第二个方法能使文学做到这一步。以感情说吧,文人听见一个寡妇夜哭,他必须有相当的想象力,他才能替那寡妇伤心;他必须有很大的想象力才能代她作出个极悲苦的故事,或是代她宣传她的哭声到天边地角去;他必须有极大的想象力才能使他的读者读了而同情于这寡妇。
亚里士多德已注意到这一点。他说:“一个历史家与一个诗人……的不同处是:一个是说已过去的事实,一个是说或者有过的事实。”拿韵文写历史并不见得就是诗,因为它没有想象;以四六文写小说,如没有想象,还是不算小说。亚里士多德也提到“比喻”的重要,比喻是观念的联合;这便说到文艺中的细节目也需要想象了。文艺作品不但在结构上事实上要有想象,它的一切都需要想象。文艺作品必须有许多许多的极鲜明的图画,对于人,物,风景,都要成为立得起来的图画;因为它是要具体的表现。哪里去寻这么多鲜明的立得起来的图画?文艺是以文字为工具的,就是能寻到一些图画,怎么能用文字表现出呢?非有想象不可了。“想象是永生之物的代表。”一切东西自然的存在着,我们怎能凭空的把它的美妙捉住?文字既非颜色,怎能将自然中的色彩画出来?事实本不都是有趣的,有感力的,我们怎么使它们有趣有感力?一篇作品是个整个的想象排列,其中的各部分,就是小至一个字或一句话或一个景象,还是想象的描画。最显然的自然是比喻:因为多数的景象是不易直接写出的,所以拿个恰好相合的另一景象把它加重的烘托出;这样,文艺中的图画便都有了鲜明的颜色。《饮中八仙歌》里说:“宗之萧洒美少年”,怎样的美呢?“皎如玉树临风前”。这一个以物比人的景象便给那美少年画了一张极简单极生动的像。可是,这种想象还是容易的,而且这在才力微弱一点的文人手里往往只作出一些“试想”,而不能简劲有力的画出。中国的赋里最多这种毛病:用了许多“如”这个,“似”那个,可是不能极有力的描画出。文艺中的想象不限于比喻,凡是有力的描画,不管是直接的或间接的,不管是悲惨的或幽默的,都必是想象的作用。还拿《饮中八仙歌》说吧:“饮如长鲸吸百川”固然是夸大的比拟,可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便不仅是观念的联合,以一物喻另一物了,而是给贺知章一个想象的人格与想象的世界;这是杜甫“诗眼”中的感觉。杜甫的所以伟大便在此,因为他不但只用比拟,而是把眼前一切人物景色全放在想象的炉火中炼出些千古不灭的图画:“想象是永生之物的代表”。“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悲青坂》)是何等的阴惨的景象!这自然也许是他的真经验,但是当他身临其地的时候,他所见的未必只是这些,那个地方——和旁的一切的地方一样——并没给他预备好这么两句,而是他把那一切景色,用想象的炮制,锻炼出这么两句来,这两句便是真实,便是永生。“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哀江头》)人人经过那里可以看见闭锁的宫殿,与那细柳新蒲,但是“为谁绿”这一问,便把静物与静物之间添上一段深挚的感情,引起一些历史上的慨叹。这是想象。只这两句便可以抵得一篇《芜城赋》!
想象,它是文人的心深入于人心、世故、自然,去把真理捉住。他的作品的形式是个想象中炼成的一单位,便是上帝造万物的计划;作品中的各部各节是想象中炼成的花的瓣,水的波;作品中的字句是想象中炼成的鹦鹉的羽彩,晚霞的光色。这便叫作想象的结构,想象的处置,与想象的表现。完成这三步才能成为伟大的文艺作品。
感情与美是文艺的一对翅膀,想象是使它们飞起来的那点能力;文学是必须能飞起的东西。使人欣悦是文学的目的,把人带起来与它一同飞翔才能使人欣喜。感情,美,想象,(结构,处置,表现)是文学的三个特质。
知道了文学特质,便知道怎样认识文学了。文学须有道德的目的与文学是使人欣悦的问题争斗了多少世纪了,到底谁战胜了?看看文学的特质自然会晓得的。文学的批评拿什么作基础?不论是批评一个文艺作品,还是决定一个作家是否有天才,都要拿这些特质作裁判的根本条件。文学的功能是什么?是载道?是教训?是解释人生?拿文学特质来决定,自然会得到妥当的答案的。文学中的问题多得很,从任何方面看都可以引起一些辩论:形式,风格,幽默,思想,结构……都是我们应当注意的,可是讨论这些问题都不能离开文学特质;抽出文艺问题中的一点而去凭空的发议论,便是离天文学而谈文学;文艺是一个,凡是文艺必须与文学特质相合。批评一个作品必须看作者在这作品中完成了文学的目的没有;建设一个文学理论必须由多少文艺作品找出文学必具的条件,这是认识文学的正路。
要认识或欣赏文艺,必须由文艺本身为起点,因为只有文艺本身是文学特质的真正说明者。文艺的社会背景,作家的历史,都足以帮助我们能更多认识一些作品的价值,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即使没有这一层工作,文艺本身的价值并不减少。设若我们专追求文艺的历史与社会背景,而不看文艺的本身,其危险便足以使人忘了文学而谈些不相干的事。胡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是有价值的,因为它能增加我们对《红楼梦》的欣赏。但是,这只是对于读者而言,至于《红楼梦》本身的价值,它并不因此而增多一些;有些人专从文学眼光读《红楼梦》,他们所得到的未必不比胡适之先生所得到的更多。至于蔡元培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便是猜谜的工作了,是专由文艺本身所没说到的事去设想;设若文人的心血都花费在制造谜语,文人未免太愚了。文人要说什么便在作品中说出来,说得漂亮与否,美满与否,笔尖带着感情与否,这是我们要注意的。文人美满的说出来他所要说的,便是他的成功;他若缺乏艺术的才干,便不能圆满而动人的说出,便是失败。文学本身是文学特质的唯一的寄存处。

第五讲 文学的创造
柏拉图为追求正义与至善,所以拿社会的所需规定艺术的价值:凡对社会道德有帮助的便是好的,反之就不好。他注意艺术只因艺术能改善公民的品德。艺术不是什么独立的创造,而是摹拟;有许多东西是美丽的,可是绝对的美只有一个。这个绝对的美只能在心中体认,不能用什么代表出来;表现美的东西只是艺术家的摹仿,不是美的本体。因此,艺术的创造是不能有的事。
但是,艺术家怎样摹仿?柏拉图说:“诗人是个轻而有翼的神物,非到了受了启示,忘了自己的心觉,不能有所发明;非到了这忘形的地步,他是毫无力量,不能说出他的灵咒。”(Ion)①这岂不是说创造时的喜悦使人若疯若痴么?创造家被创造欲逼迫得绕床狂走,或捋掉了吟髭,不是常有的事么?柏拉图设若抱定这个说法,他必不难窥透创造时的心情,而承认创造是生活的动力。W.Blake说:“柏拉图假苏格拉底司之口,说诗人与预言家并不知道或明白他们所写的说的;这是个不近情理的错误。假如他们不明白,难道比他们低卑的人可以叫作明白的吗?”
但是柏拉图太看重他的哲学:虽然艺术家受了神的启示能忘了自己,但是他只能摹拟那最高最完全最美的一些影子。我们不能佩服这个说法。试看一个野蛮人画一个东西,他自然不会画得很正确,但是他在这不很正确的表现中添上一点东西——他自己对于物的觉得。不论他画得多么不好,他这个图画必定比原照像多着一点东西,照像是机械的,而图画是人对物之特点特质的直觉,或者说“妙悟”;它必不完全是摹仿。画家在纸上表现的东西并不是真东西,画上的苹果不能作食品;它是把心中对苹果的直觉或妙悟画了出来,那个苹果便表现着光,色,形式的美。这个光,色,形式的总合是不是美的整个?是不是创造力的表现?不假借一些东西,艺术家无从表现他的心感;但是东西只能给他一些启示;他的作品是心灵与外物的合一,没有内心的光明,没有艺术化的东西。艺术品并非某事某物的本象,是艺术家使某事某物再生再现;事物的再生再现是超乎本体的,是具体的创造。“使观察放宽门路,检阅人类自中国到秘鲁”(Johnson)。①是的,艺术家是要下观察的工夫。但是艺术如果不只是抄写一切,这里还需要象Dryden②的批评莎士比亚:“他不要书籍去认识自然;他的内心有,他在那里找到了她。”观察与想象必须是创造进程的两端:“鸡虫得失无了时”是观察来的经验;但是“注目寒江倚山阁”(杜甫《缚鸡行》)是诗人的所以为诗人。诗人必须有渗透事物之心的心,然后才能创造出一个有心有血的活世界。谁没见过苹果?为什么单单的爱看画家的那个苹果?看了还要看?因为那个苹果不仅是个果子,而且是个静的世界;苹果之所以为苹果,和人心中的苹果,全表现在那里;它比树上的真苹果还多着一些生命,一些心血。艺术家不只观察事物,而且要深入事物的心中,为事物找出感情,美,与有力的表现来。要不是这么着,我们将永不能明白那“愁心极杨柳,一种乱如丝。”(孟浩然《春怨》)或“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陶潜《癸卯岁始眷怀古田舍》)或“觉来眄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李白《春日醉起言志》)到底有什么好处。我们似乎容易理解那“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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