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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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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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肉,把小栓都看傻了。事后,她对小栓说,不要笑她骚,她做了八年寡妇了。
  妇人会说些官话,是跟已故的丈夫学来的。丈夫从前爱玩刀,酒后伤了人,就跑到云南投了滇军,因为腿脚快,被选拔给蔡锷将军当了传令兵。他胆子大,不怕死,屡受奖赏,回家探亲,总给老婆带回一堆象牙、玉石的首饰。妇人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了将军赏丈夫的一颗大珠子,寻广州城最好的铜匠,给他打了一块护身符。然而,还没来得及给他戴,他就在征讨袁世凯的护国战争中阵亡了。妇人说着,从黑黢黢的立柜里搜出护身符,小栓看了,是块沉沉的铜牌,铜牌已经发了黑,上面刻了个人像,模糊得已经看不清。小栓问,刻的是谁呢?妇人忸怩道:“是我。”说着就给他挂在了脖子上。她说,她丈夫有个口头禅,当传令兵要想活命、立功,一要跑得快,二要迎着枪子儿上。小栓笑:“迎着枪子儿上?他还不是给枪子儿打死了。”妇人低低地哭起来:“他不是挨枪子儿,是被一炮炸飞了……一口大炮呢,有十条猫命又管什么用?”小栓一时无话劝慰,就抱起妇人又温存了一回。
  从此,那块珠子换的铜牌就片刻不离挂在了小栓脖子上。他跑步的时候,骑洋马疾驰的时候,铜牌都是一蹦一跳的,敲在他的胸口上,敲得他的胸口咚咚响。他把铜牌擦亮了,汗水又把它渍过了,他看上面镌刻的妇人头像,却是越来越模糊了。
  他却忘了再去看那寡妇了。
  六
  有一天,军号滴滴答答地吹,黄浦学生军全副武装,跟随校长东出广州,去征讨一个盘踞在东江一带的陈姓军阀。时值残冬,而南粤的山水早已回暖,一路万木皆绿,鲜花盛开,长而沉默的军队穿越其间,腾起阵阵沙尘和杀气。小栓骑了他的自行车,跟在校长的东洋战马屁股后边跑,他很兴奋,也很紧张,不时望一望校长。校长戎装笔挺,满脸严峻,不时伫马于山头、桥头或者一棵榕树下,用挂着马鞭的手举起望远镜,久久地眺望着前线。前线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但小栓什么都看不见,而这一切都尽在校长的掌握中。他脚下蹬了蹬,赶上去一点,望着校长的侧面,他觉得就如在望着一座险峻的山峰,心里觉得非常踏实。
  校长难得地笑了笑,说:“娘希匹!你应该望着敌人,狠狠地打敌人。”校长把手握成一个拳头,在空气挥了挥。
  小栓没有枪,只挎着一只大皮包,但他还是大喊一声:“是!校长!”
  校长当场签署了一道军令,由贾副官交给小栓,立刻传达到一营三连、二营七连、机枪连、炮兵连、特务连、舟桥连。小栓眼里有一点迷茫,问:“他们都在哪儿呢?”贾副官举起马鞭,朝左翼划了模糊的一圈,说:“喏!”小栓骑上车,一头就冲了出去。他骑得两耳生风,却慌而择路,既然选定了方向,他就全拣大路走。他有的是气力,一口气就奔出了三五里地,忽然天上一声雷鸣,转眼就是乌云翻滚,接着雷声排空而来,真是铺天盖地,追着他轰。小栓大惊,晓得要落暴雨了。他不愿挨雨淋,也怕雨把皮包里的文件淋湿了,一时心中大急,脚下蹬得更猛,但极目都是荒野,只远远望见路边有一茅厕,也不顾香臭,发了狠地要赶在雨前躲到里边去。看看离茅厕只有半箭之遥了,他正暗喜着,茅厕突然轰的一声开了花,一大团火光中,茅草纷纷飞上了天!小栓这才慌了神,大地到处都在开花呢,哪儿是雷,是军阀的炮弹成群成群打来了。他又往前蹬了几步,骂声娘希匹,猛然想起校长来,回头望过去,刚才校长停留的山头浓烟翻滚,已被炮火罩住了。“校长!”他在心头凄惶地喊了一声,拨转车龙头,就朝着那山头冲回去。
  回头路不好走,炮弹呼啸而来,炸得乱石横飞,小栓救校长心切,左躲右闪,时而猛蹬猛冲,时而把车扛在肩上,跨过挡在路上的树枝,好容易又站在了刚才出发的山头,却一个人影也没了。他大叫了声:“校长!”没人应,再叫:“贾先生!”还是没人应。军阀的炮群歇了一口气,战地忽然安静了片刻,小栓看见在一根树枝上,挂着贾副官烧焦的军服,如憔悴的旗帜在呼哧呼哧地飘。他晓得,贾副官是完了。那校长呢?他四下寻了一圈,看见西坡的夕阳里,一块土垛上,静静坐着一个人,马靴、马裤、白衬衣,手里捏着一把短枪,抵着自家的太阳穴——这正是他苦寻的校长。小栓大叫:“校长、校长、校长!”校长不吭声。再叫:“校长、校长、校长!”校长不吭声。小栓扑过去,抱住校长的马靴。校长咬了咬牙,不理睬他,竖起大拇指,把短枪的机头拨起来。小栓赶紧抓住校长的枪管,使劲掰。校长拿膝盖朝小栓的腹部狠狠一顶,小栓痛得蜷下去,但手里的枪管还抓着。校长大骂:
  “娘希匹,想让你的校长失节、受辱吗?!”
  小栓伸长脖子,往外望一望,军阀的部队就像密密麻麻的小虫子,正从左右两侧抄上来,一边爬坡,一边胡乱开枪。枪子儿在空气中嗖嗖地叫着,打得泥土、石头、树屑乱飞。小栓再看校长,校长也正怔怔地看他,他说:“校长,得罪了。”校长还没回过神,他长臂一伸,拦腰夹起校长,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紧跟着他跨上车去,死命狂蹬,迎着枪子儿最密集的方向,不要命冲了下去!就像泅渡一条愤怒的河流,最峻急的水面,也最狭窄,冒死游过去,立刻就是岸,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这个意思了。然而小栓不是文人,哪会这么多联想,况且这当头刻不容缓,他也没空想这是寡妇丈夫说的话在起作用,甚至听不到校长在不停骂着“娘希匹”,他满耳都是枪子儿的尖啸。又笨又重的车轮子飞速旋转着,辗上一块石头,猛地蹦得老高,又跳过了五尺多宽的山涧,还撞翻了一个拦路射击的兵……突然,小栓听到嘭的一响,如谁一脚踢在水桶上,他的心口刹那有被震碎的感觉,气血翻滚起来,再也抓不稳车龙头,就一下子连人带车翻滚了下去。
  翻滚了好几个圈,他们终于跌进一个积满枯叶的旱粪池。小栓昏迷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听到天上有军号在滴滴答答地吹,校长攥紧两个拳头,咬牙笑道:“娘希匹,是我的学生在反冲锋。”
  马小栓当胸中了一枪,正打在那块护身符上。护身符真结实,而子弹也真够狠,硬在沉甸甸的铜牌上咬出半个坑,正咬在妇人头像的下巴上。马小栓把那坑翻来覆去,不晓得亲了多少回。
  这一役,校长事后作了总结:黄浦学生军以指挥部为诱饵,诱敌深入,然后实施两翼包抄,一举击溃敌之主力,歼敌一千,俘获一千,缴械无数。马小栓因孤胆护主,被提拔为特务连二排排副,记一等功。但小栓坚辞不干,当了排副,等于如一颗钉子被生生钉在一块板子上,哪比得骑了车,自由自在满城钻?!校长听完他的申诉,用戴了白手套的手拍拍他的肩,说:“有功不求赏,居功不自傲,很好,很好的。”小栓于是领排副的饷银,而行传令兵之职,仍在校长身边走动着。
  小栓领了饷银,就骑车直奔小码头,去会那卖榴莲的黑绸缎寡妇。但她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给马小栓留下。小栓向邻居打听,邻居说,她死了很久了。先是病,白白胖胖的人,消瘦得颧骨老高,两眼发直,又不去看医生,后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就这样死掉了。她住的屋子是婆家的祖业,死后大伯就来收房子,想卖出去,却因为是凶宅,没人敢接手。前几天才有人来租,也是个寡妇,租了卖鱼,倒是什么都不怕。马小栓细看,那从前摆榴莲的摊子上,横放着十几条滑溜溜的青色大鱼,肚皮发白,饱满得像充了气,兀自一起一伏着,再看从前妇人坐的椅子,也坐着一个抽纸烟的女人,穿鲜艳的裙衫,却干瘪得让人难过。她朝小栓一笑,小栓眼前浮出那死去的妇人,差一点儿落下泪水来。但他还是勉强朝这女人笑了笑,随后拨转车龙头,缓缓地骑走了。
  七
  民国五年即1926年的7月9日,马小栓参加了在广州东校场举行的北伐誓师典礼。烈日当空,晒得他头晕眼花,一望无际都是人,鼓号震得耳膜子发抖,真是比打仗还要让他心惊肉跳的。俄尔,一声号炮响,满场肃然,他正在暗暗诧异,只见校长已经站在主席台中央。刚刚台上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人,现在就剩校长一个了。校长戎装笔挺,满脸威仪,举手在帽檐停留一会儿后,开始讲话。马小栓一句也没听清,他其实是熟悉校长的口音的,但耳膜里老是只有嗡嗡响的风声在环绕。当黄浦学生军雄赳赳走过主席台接受校长检阅时,他只弄清了两件事:一,校长当总司令了;二,部队要打大仗了。护身符敲打着他的胸口,他把它捧起来,在枪子儿咬出的坑上吧嗒亲了一小口。就这么一亲,马小栓脚下慢了一拍,后边校长的马夫老杨猛踩了他的脚后跟,痛得他惊声尖叫,回身就扇了老杨一耳光。老杨是河南人,从前做过少林寺的火工,脾气大得很,挨了耳光,一老拳就回敬了过去。两个人厮打起来,场面立刻大乱了。几个军官冲过来拉,非但拉不开,还平白挨了几拳脚。校长气得脸煞白,大骂:“娘希匹!”拿军靴在一人身上狠踢了一脚,两个狠将这才罢了手。
  回到军校,他俩还没气顺,老杨嘲笑马小栓的自行车是废铁,马小栓却不敢讽刺校长的马是狗屁,就骂老杨是马屁。老杨火了,马小栓也火了,众人要看热闹,就鼓吹见个高低嘛!于是老杨就骑了东洋马,马小栓就骑了自行车,红了眼睛,干起仗来。老杨拍马冲过去,马小栓多了个心眼,拨转车龙头就绕着操场跑,老杨哈哈大笑,紧追不舍。跑了两圈,老杨人马俱很得意忘形了,马小栓突然一提车龙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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