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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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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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命?我要不撞翻奶奶,她现在还是好好的。”姬小侯说:“命中注定的事,你不撞,别人也会撞。这叫在劫难逃,你奶奶是躲不过这劫的。”高坡说:“你妈妈下岗了,也是命?”姬小侯说:“当然是命啊。可她有我这个儿子,也是她的命。你瞧,命总是挺公平。”高坡说:“公平吗,我要是今天被偷了一百元,怎么算公平呢?”姬小侯说:“你多了戒备,可能就免丢一千元。”高坡默然无语。姬小侯逼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高坡说:“戒备,我懂什么是戒备?”
  第二天高坡去木器作坊,告诉木匠,“我晓得,为什么我讨厌我爸爸了。”木匠说:“为什么?”高坡说:“是命。”木匠笑起来,“那你命中注定做什么?”高坡说:“不晓得……可能就是跟你学木匠。”木匠又笑,说:“大凡信命的人,只晓得有命,不晓得有运,命是定数,运是变数。譬如我们家,五代人都是木匠,我父亲发誓不让我弹墨线,就供我好好地读书。读到十七岁,书是读得很好了,‘文革’自天而降,念不成大学,我就只剩了两条路,一是当木匠,一是当农民。我父亲狠了心,让我下了乡。十年后高考,我读了工业学院,毕业当了工程师。那时候,高炉总在冒烟,车间热气腾腾,我钱没少拿,一家人丰衣足食。父亲死时,算是含笑而去。天晓得,工厂会关门,而我会下岗,最后供几张嘴吃饭的,还是这间祖传的作坊。”他说着,捡起案上的斧头,削起指甲来,屋里嗖嗖地响,指甲如银屑四处飞溅。高坡待了一会儿,说:“你把命运拆开,讲来讲去,意思还是运抗不过命。那就认命嘛,还有什么好抗的?”木匠说:“我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注定的事情,最后才会显现。你抗过了,也不是白抗的。”高坡听得头疼,说:“你不收徒弟,就算了,何必说那么多废话呢。”木匠摇摇头,叹口气,说:“你学来做什么?”高坡说:“嗯,过日子。”木匠说:“过好日子?”高坡笑了,说:“最好是过好日子。”木匠说:“大凡能过好日子的人,不外两种人:会运作的人,有手艺的人。譬如实外的校长,本市的市长,美国的总统,还有蹄花店老板,医药公司的推销员,都吃的是运作饭。运作得好,鸡毛可以成为令箭,运作不好,令箭也成了鸡毛。吃手艺饭的,也有出人头地的日子,再不济,凭一技之长,也不会挨饿,譬如铁匠、修理工、演员、拉琴的音乐家……”高坡说:“还有木匠。”木匠说:“然而不然,木匠也各有命,譬如我,刚捏上斧头,就差不多算是过气了,”说着,他踱到墙根,随手把一幅大布扯开,露出一口雕花繁复的大柜子,比她还高,比她张开双臂还宽,装得下她这个人,黑澄澄的,挺气派。高坡摸了摸,油光水滑,看不出年代来,说旧,没有用过的痕迹,说新,却半点不时尚。木匠黯然道,“我父亲的手艺,超过我爷爷,他后半生都在伺候这柜子,这柜子却至今没买家。来的顾客,客气的,敲敲柜子,说做工好,就是手艺过时了。不客气的,出门的时候咕哝说,活像一口大棺材。造棺材的手艺,你还学不学?”高坡听晕了,含糊道,“我要再想想。”
  晚自习前,高坡去胖妈妈蹄花店吃饭,看见姬小侯在店门口徘徊,问他是不是等谁?姬小侯说:“等你。”高坡听了,心头发热。两个人各啃了一只蹄子,又各喝了一大钵汤,额头、颈窝、背心都发了汗,浑身通泰。高坡把自己和木匠的对话告诉姬小侯,还描述了一番撇在墙根的乌黑大柜子。姬小侯揩了一把油嘴,说:“他为什么过得不如意,因为他看起来是木匠,却比读书人还迂腐。他说的道理都是对的,可道理偏偏不是拿来说的,是拿来做的。他做了什么呢?等于什么都没做。”高坡听得不耐烦,说:“你说,我今后咋个办?”姬小侯说:“你父母养你一辈子没问题,对不对?”高坡说:“你是说我没出息?”姬小侯在她魁梧的身上盯了半天,说:“哪里。你好身手,总会用得上。”高坡说:“你在取笑我?”姬小侯忙笑,“我哪里敢。我有个表哥,是舅舅家的儿子,好逸恶劳,拿钱进了一所挂靠什么师大的影视学院,大热天穿靴子,长发披肩,只看得到二指宽一张脸,按他们的话说,不是艺术家,贼像艺术家。后来终于没混到毕业,就跑去北漂了,三年没音讯,舅舅、舅妈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前几天来了电话,说是在混剧组,做场记、道具,今后抓到好本子,骗到投资,就可以自己导戏了。我说,你吹去吧。他说,瞎,×××还不是这么折腾出来的?”高坡说:“你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姬小侯笑道:“我想说,你至少比我表哥强多了。”高坡撅了嘴,骂“讨厌。”她招手把老板唤来,付了饭钱,把姬小侯推出门去。
  三十
  清明节的头一晚,雨水刷刷地落。后半夜,高坡奶奶的小保姆听见地板咚咚地响,以为有贼摸进来,颤声问了句“谁?”自己先吓得拉被子蒙了脑袋。后来听不见动静,她就试着起来,光着脚板去客厅看看。屋里漆黑,突然闪电嚓地一闪,映得四壁都是刺眼的蓝光,靠窗的桌前,一个人影正在翻东西。小保姆尖叫一声“啊——”,就像凄厉的汽笛破肚而出!人影倒下去,地板轰然作响。高坡的奶奶死了,手里攥着一沓白纸。天晓得,老太太想要干什么。医生无法解释,她卧床多年,形同瘫痪,怎么能够下得床?
  高丹青的意思,丧事从简,入土为安。但他岳父母坚决反对,不能让旁人说闲话。于是在南音的宿舍楼下,搭了棚子,设了灵堂,安了二十多张桌子,各路吊丧的客人,就坐在棚子里外熬夜搓麻将。高坡过两个月就要高考,父母是不让她参加丧事的,但她执意去了。晚春的夜,雨水收了,空气潮乎乎的,几盏节能灯照着灵堂,高坡望见,奶奶的相框披着白纱,挂在高处,她有点惊讶,奶奶会在那样的高处!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想给奶奶磕三个头。但磕了一个,却磕不下去了,照片里的奶奶,还比较年轻,满头乌发,面颊丰盈,嘴角却有一丝讥诮,冷冷地看着自己。高坡有点心慌,默默转身走了。搓麻将的声音,如同密雨,而隐隐地,从琴房那边传来琴声,就像是远在天堂。
  高坡穿过一片桑林,绕过一块池塘,有鱼嗖的一声蹦起来,又落回水里。前边黑洞洞的,立着一排阴黢黢的老房。她提起脚来,朝关着的门一个一个乱踢。有一扇门居然踢开,铰链的声音,跟个死人喘气一样。她倒是不怕,随手摸到拉线,就把灯拉亮了。屋里霉味冲鼻,堆满了杂物,又落满了灰尘,风从破窗口吹进来,她看见有个圆东西在咕噜噜转,看仔细了,是一只车轮子。她抓住轮子,使劲拉,拉了半天,压在上边的麻袋纷纷掉下来,灰尘扬起,她差点被呛死。最后拉出来的,居然是一辆自行车。
  在混浊的黄灯泡下,高坡看清了,自行车是老牌的,老得可以算掉牙了,却又分明很沉,很结实,轮子超大,大得跟电影里的水车差不多,座凳却比较矮,离车头比较远,跨上去有种滑稽的感觉。她嘿嘿笑起来,杂物们惊醒似的,发出了嘎嘎的回响,这个被遗弃的库房,好多年都没听见女孩子的笑声了。
  后来,她把车子推出去,一直推到了街上。街灯下,摆有自行车的修理摊,她给车加了气,就骑了满城乱逛。她骑累了,心里也觉得舒展了很多,就骑回家,放在隔了一幢楼的车棚里。明天瞒了父母,骑着去上学,同学见了,跟见了史前动物一样,吓得纷纷张圆了嘴。姬小侯问她车是哪儿来的,她大大方方回答:“马戏团偷来的。”
  三十一
  高坡一个人啃完猪蹄子出来,溜达到木器作坊,看见姬小侯正陪一个戴棒球帽、挂十字架的青年跟木匠说话。
  那口雕花的大柜揭了罩布,三人都拿指头在上边敲打,柜子当当地响,听来坚实得像口铜钟。他们已谈了不少时间,正在最后敲定价钱,那青年一脸慷慨,愿意出到一千六百。木匠掩饰不住喜色,但执意要卖两千。青年咬牙沉吟良久,姬小侯又从旁夸赞柜子手艺不俗,力促买卖成交。木匠最后还是应承了,青年叹口气,掏出一沓票子,一张张数给了他。姬小侯招手唤了一辆三轮过来,吩咐把柜子拉到某街某户,说完抬眼看见高坡,一边亲热地打个招呼,一边把青年介绍给她,说这是我表哥,就是干剧组的那个。表哥笑笑,摘了帽子,却是一个光头。高坡说:“肌无力,你骗我。”表哥说:“他没骗你,是我剃发明志,重新踏踏实实做人了。”接着就主动介绍,这回是为拍四十集电视剧回来的,主演程昆,还请了日本的大牌化妆师,全剧组都扎在十五里外南江民国影视拍摄基地,而自己作为道具之一,正四处寻找旧玩意。高坡听说程昆,来了精神,问说什么故事呢?表哥说:“怎么说呢,历史剧,从辛亥革命拍到新中国成立。记得历史教科书上最有名的一句话吗?”高坡笑道,一句都记不得。姬小侯就说:“她爱开玩笑,谁不记得,就是‘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表哥说:“对对对,故事就到此结束。”高坡有点失望,还想问什么,却见姬小侯凑在表哥耳朵边说了一阵悄悄话,表哥的笑容更加和蔼了,还不住地点头。
  表哥柔声问高坡,能不能看看她的自行车?高坡说,当然可以啊。走到校门口,她进去把车推了出来。表哥收了笑容,把车东摸摸,西看看,咳咳嗽,说:“嗯。”姬小侯说:“还行吧?”表哥说:“倒是可以借去试一试。”姬小侯撇撇嘴,说:“试?你大道具也太小气了,干脆买走了事。”表哥问:“二手车市场,大概能卖多少钱?”姬小侯说:“起码三十七八吧。”表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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