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的铜。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啊。我的手发抖了。我后来得到了5毛多。捡过一次铜之后,对那些垃圾堆里的金属就特别敏感了,老觉得里头藏着奇迹。于是一一翻看,然而总是失望。过不多久就隐隐约约听到议论,说小偷偷单位的铜,被逮住了。那么,我捡到的那一块是不是赃物呢?万一他们到废品站去查可不得了啊。后来当然是没有人去查,平安无事。卖了那次铜之后,对铜制品也特别关注起来。邻居家有个小铜壶,总被我拿在手里反复看,深感那是特别珍贵的东西。后来又卖过一次塑料鞋底,是在公共厨房的角落里捡的,不知谁扔在那里的。但那激动远远不如卖铜的那一次了。
那么,我实现了自己的哪几个梦想呢?我不记得了,那也不重要。实际上,我的梦想不在那里,而在我那点石成金的,寻找的旅途之中。寻梦的人,嗅觉是多么敏锐,目光是多么明亮!他用热血的沸腾,心的猛跳,一次次证实了梦想王国的存在。有梦,就会有道具,一切事物都可以成为梦的道具;有梦,就会有激情,寻找的操练会使得平凡的人趋向最高理想。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艺术的潜能,如果你不仅能保持,还能认识自己的潜能,并在理性的监护下有意识地发挥它,你就是一个艺术人。
灵动与滞重
我又被老师批评了,说我有“旧社会的残余落后思想”,不能和同学们搞好关系打成一片。啊,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是很想做一个好学生的。在学校各式各样的庆祝仪式上,我看见那些同龄人,也就是那些学生干部们在飘动的红旗下面表演,幼嫩的面庞庄严而又纯真。我心中的激情一点也不亚于他们,不,也许我比他们更有激情,更有想象力。多年后的今天,那蓝天下的白衬衫红领巾,那咚咚的队鼓声仍然给我带来异样的感觉。但现实是冷酷的。我明白,老师对我的印象如一道万丈深渊,永远隔开了我和我追求的意境——蓝天、白云、红旗、队鼓,少年的美目,少女的身材。
逻辑似乎是这样的:如果我想在蓝天里的红旗下表演,想同那些美丽的少男少女并肩而立,我就必须同我周围的人“搞关系”,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而以我的天性,是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同人“搞关系”,成为“大家庭”中的一员的。我也曾咬牙做过一些努力,但完全没有什么效果。于是终日处在惶惑里头,深感为人、生活的滞重。他们不会注意到我,我也无法同任何人拉关系,我只能是我,一个在老师眼里激不起她的兴趣的灰色小孩。我渐渐明白,那种意境离我越来越远了。然而每当咚咚的队鼓声响起,我仍然是那样地脸红心跳,我的双眼贪婪地紧盯那些美好的人形,那些耀眼的白衬衫。
我渐渐成长,是非观念渐渐改变,但我的焦虑仍在延续着。我想做一个同“我”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比“我”更高尚、更好的人。我幻想着阿霞的金发,达吉亚娜的白裙,我将那个不存在的“我”寄托在这些化身的身上。然而,我居然越来越庸俗,越来越不可救药了。我自私,而且有时有点卑鄙,我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往下沉,多么危险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惹是生非的长舌女孩,只管自己不顾别人的孤家寡人——还有更恶劣的。要是能一下子死掉,再重生一回就好了。但是重生的我是否就会好呢?没有把握。那么放弃诅咒,去想俄罗斯小树林里头的少女达吉亚娜吧。达吉亚娜遇见奥涅金的那一天,她穿的什么衣服?
我怎能不焦虑呢?我在现实中一败涂地,我想做好人的企盼也要落空。我一无是处,我拿什么来拯救自己?在苦苦的叩问中,答案始终没有显现,而我所执著于的那个境界,仿佛是对我的一种嘲弄。但人是有权力做梦的,谁能控制人的梦?日常生活有时如黑暗的地狱,但我仍要死死地抓住那点光。对,我要抓住,我要朝那里飞升。我不停地阅读,阅读,直读得眼里像揉进了一把沙粒。我放下书,却并没有从半空里掉下来。那么,是不是这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世界是可以并存的呢?那时我不可能想这种问题,我只是拼全力在生活,时而忧郁时而恐惧,时而又热情奔放,追求极限体验。是阅读使得我的另一个世界成形。我慢慢强壮起来,一天比一天更能战胜恐惧,也不再那么在乎自己是否是个“好人”了。无论我多么恶劣,在别人眼中多么卑下,我里面不是还有“另一个”吗?
“另一个”使我的目光变得深沉了。不久我的另一个世界里又有了新的,更有意思的主人公:那些主人公身上充满了矛盾,他们能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黑暗的事,他们比阿霞和达吉亚娜们更有力量。他们还于无言中传达给我这个信息:生命就是冲撞,就是在污泥浊水中吸收丰富的营养。每当我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从另一个世界里就会传出那种声音来,我的那些主人公就会开口说话。我的主人公具有非常古老的身份,他(她)既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未来。在波光潾潾的湖边,我和这个人曾一块垂钓。
我一直在倾听,至今仍然如此。
神秘的大人们的世界
住在院子西头的那一家,家里的父亲在郊区劳改,很少回家,母亲也在远郊的一个小学劳动,一星期才回家一次。那一家有三个年龄接近的女孩子,我同她们常在一起玩。她们都是能干的,会做家务的小女孩,也很懂得享受生活。只要谁攒下了两分钱。我们就一块去书摊上看图书。这一家有九口人,住在两间房子里,一个八十多岁的奶奶瘫痪在床,全靠小女孩们照顾。家里有点拥挤,却被几个勤快的女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虽同女孩们趣味相投,稔熟,可是她们的父母在我眼里,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那位父亲和那位母亲很少同时回来度假,一般是岔开。大概只有过年才团聚。据女孩们说,团聚时总有激烈的争吵,然后一方摔门而出,提前回了单位。
那时我和这家的女孩们最恨另外一个娇里娇气的女孩子。她家的父母是单位的小干部,她当然就比我们高一等,我们背地里叫这女孩“小姐”。那时“小姐”是一个蔑称,指妖里妖气,不爱劳动的女子。我们平时受了“小姐”的气,心里很想报复。有一天我正在这家看图书,最小的妹妹进来了,她双眼发亮,做出很机密的样子告诉我们几个说,“小姐”在后院那里洗澡(那时每到夏天,很多人就在院子里背人的地方架几块砖,站在上面用桶子装了水洗澡)。于是她们三姐妹按早就商量好的计划,提了一桶脏水,朝那个方向猛地泼出去,然后飞快地回到房里。然而她们闯了大祸。站在后院洗澡的竟然不是“小姐”,而是她们自己的母亲。最小的妹妹眼睛近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事情后来的发展是非常奇怪的。被淋了一身脏水的,瘦小的母亲气急败坏地将三个闯祸的女孩召到一块,没有骂她们更没有打她们,只是命令她们坐在房里“学习毛主席著作”,学完后做检查。愁眉苦脸的三个孩子坐在竹床上,念一念毛主席的“老三篇”,又打一会儿野。母亲则垮着脸,不时过来呵斥几句,叫她们“集中注意力”。当我偷偷地在她们家门口露头时,那位母亲就愤怒地提高了嗓门警告她们说:“你们不要被坏人教唆,利用!”难道她说的竟然是我?可是不是说我又是说谁呢?屋里没有别人,她是看见了我才说这话的。那一刻我真是受了惊吓,回到家里好久还惦记着这事。长久以来,我就感到大人们的世界是极其神秘而又不可理解的,这一次的事更加重了我的这个印象。明明是她们自己犯下的错误,同我毫无关系,为什么说我是背后的教唆者呢?我不过是去她们家去得勤一些罢了,再说她家姐姐比我还大两岁呢,我教唆得了她们吗?关于大人们的事情,我发现的神秘之处太多了。我觉得他们思考问题的逻辑也是非常神秘的,绝对不可理解的,就如同这件事一样。所以对于这类问题,我不可能想得很深入。我决心把这件事忘记,并且以后少到她们家去玩。毕竟,那位母亲说出那样的话来令我不寒而栗。
可是不到她们家去玩又到哪里去玩呢?我性格孤傲,腼腆,同院子里其他的孩子都不常来往,只有这几个热情的女孩子是我愿意结交的。于是过了不久,我又鼓起勇气到她们家去了。玩笑之间,她们又谈到那一次的“错误”,大姐又骂了小妹几句,说她“眼睛没吃油”。慢慢地,我就淡忘了她们母亲对我的那种特殊看法,又与她们日日缠在一起,共穿一条裤子了。而她们的母亲,也似乎不记得那回事了,并不反对她们同我来往。
这么多年过去了,此刻回忆起这个童年的谜语,使我想起了“集体潜意识”这个词。很可能当时那位瘦小的母亲的思维,就是在这种神秘的潜意识网络的控制之下。她说出那种话来(对一个11岁的女孩),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说的又是什么。
性的知情权
那一家的姐姐像个小大人,她不但要安排家务,还掌管着家里的菜金。两个妹妹都听她的,当然有时也小小地反抗一下。
夏天的夜晚是儿童蠢蠢欲动的时刻。这时院子里家家都搬出竹床来歇凉了,三个一堆,五个一堆的在凉风习习中说话。我最喜欢去那一家,我们四个人就像“油盐坛子”,到一块就有说不完的话。大姐很了不起。会讲故事。
忽然有一晚,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大姐讲起了一个强奸的故事。我和两个妹妹立刻屏住了呼吸,紧张而又激动地将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吸了进去。实际上,她说得很含蓄,那种含蓄是由于生理知识的缺乏。大意也就是一个歹徒捉住了姑娘,姑娘经过一番挣扎还是被“强奸”了。“强奸”这两个字令我们四个人都遐想联翩,我相信讲故事的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