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要搭得稳。一会儿功夫,蓝色的火苗就窜起老高,朝里头一望,黄通通、红艳艳的,燃烧得多么充分。由于是湿煤,燃烧的时间又更长,节省了燃料。“我每天都要做这个。”她自豪地说。我却很惭愧,我在家里弄火,常把火弄灭了。每次弄灭了,就沮丧得要哭出来。
干活,意味着将心力和肢体运动同外部的事物相结合,我大概是很不擅长于这个的。我仅仅擅长于技巧很少的,近似本能的体育运动,比如跑,跳,荡秋千之类。搞这类运动时,你的注意力不用投向外部,只要凝聚在心头就可以了。而且也不用构思和策划,屏住气就可以解决一切。
回头看看我几十年的阅读生涯,我发现,我的阅读从来就丝毫不关注“现实主义”的那些技巧和方法,我也几乎从来不去注意文章的表面结构,叙事的所谓策略等等。我每阅读一部喜欢的作品,都是“屏住气”,让语言发出的暗示信息在我心头开花。十三四岁读《红楼梦》时是这样,今天读《堂?吉诃德》时仍然是这样,只不过现在比少年时代更自觉了而已。我的阅读方法始终没变。从前并没有人教我,应该说,那正是出自本能的阅读。
也许就是这种特殊的阅读方法在多年里暗中铸成了我的非理性小说。我的所有的小说都是“屏住气”的产物,是一种垂直的运动,是肢体力量与心力合一的自发律动。当太阳照耀着万物时,我的心底便会酝酿出一轮又一轮的这类运动。我几乎是刚一开始创作就体验到了自由,因为自由,就是心力的解放啊。同样,刚一开始创作,我就懂得了保存体力的重要,一定份量的体力才能保证心力的创造性发挥。如果我哪天感冒了,就会坐在桌边一个字都写不出。我的写作不需要任何技巧,唯一需要的就是心的定力。而保持这种定力,是需要很多很复杂的“活”的技巧的。也就是说,我必须艺术地活,才有可能将自己的创造状态维持下去。我现在也可以自豪地说这句话了:“我每天都要做这个。”
我的心跃跃欲试,时刻准备着去进行那种异质的发挥。我要维持创作的状态,就必须尽量脱离同社会的直接联系,并具备在创作的瞬间将自己转化为“超人”的技能。当我专注于这种活法时,律奏便会自然而然形成。我跑步,锻炼身体,我同体内的疾病抗争,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天,我坐下来写作两次——上午和下午。
我就快54岁了,我的心依然在跃跃欲试,我的目光远比年轻时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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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
那是我读过的最入迷的一本书——在小学三年级时。书名叫《孤魂鬼影》。内容已经差不多全忘记了,似乎是写一个本地人成了一个受“美蒋”操纵的特务,住在坟地里,夜里出来搞破坏活动。有一个情节至今记得:那个坏人为了让村里的人认不出他来,就将黄豆炒热,倒在盘子里,然后将自己的脸压在滚烫的黄豆上面,烫成一个麻脸,像出过天花一样。我无数次想象这件事,就仿佛那些黄豆陷进了我自己的脸颊,我将它们一粒一粒地抠出来。那一定疼得钻心吧。
那本书就像一块磁石,我一做完作业就捧着它坐在那里再也不动了。我看得慢,因为书里头有些生字,但我又急于了解情节的发展,所以我的情绪就如火烧火燎一样。那些场景是多么的恐怖啊,深更半夜,一个影子在坟茔间窜来窜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白天里,公安人员去那地方寻找,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这个鬼影的痕迹。看到这里,我全身都在发抖。屋外寒风呼啸,屋内的人全睡着了,我的思维在走钢丝。那个鬼会不会就藏在我家的床底下呢?或者窗户外头?有一刻,我看到有张模糊的脸在玻璃上晃动了一下,啊,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应该钻到被窝里头去,钻进去就好了,谁也伤害不到我了。但是我还想看,我想知道结局。唉,结局!不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恐怖。我还在坚持。我瞟了一眼闹钟――两点三十分!明早还得上学,我吓坏了,放下书,钻进被窝,在寒冷的黑暗里,我全身发麻,但我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一连好多天,我心神恍惚,不断回想着《孤魂鬼影》里头的情节。我已经知道了结局,结局很没意思。可是那些情节,实在是给我太强烈的印象。我一遍又一遍地翻回那些惊心动魄的地方重读:黑森林啊,墓地里的鬼窟啊,同恶魔面对面的较量啊,平静的表面底下深藏的阴谋啊等等,还有什么比这更符合一个九岁女孩的想象力呢?当我沉浸在恐怖情节中时,我身上的疯狂就被激发出来了。也许其实,我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恶魔?但恶魔终于被揪出来了,他脸上的麻洞凄惨地面对着白天的强光。真是不可思议啊,这到底是什么性质的表演?
在课堂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夜半醒来的时分,我常常会产生那种黑色的念头:魔鬼(书里说他是披着人皮的狼)会不会就在我们当中?如果被魔鬼盯上了,我会不会死路一条?多么可怕的家伙,竟然住在坟墓里头!我脑海里反复出现这样的画面:一个模糊的人影,提着一盏马灯在坟茔间悠转,有人发现了他,他跳起来,机警地躲在一块墓碑后面。为什么摆不脱这个鬼影?看来我太想扮演他了,他对我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终于。那本书还回图书馆了。从那个时候起,或许我模糊地揣测到了自己心底的嗜好吧——我喜欢恐怖体验。但在那个时代,恐怖体验是不容易找到的,它只会不期而至,那时你往往要被危及生命。于是我有限的几次可怕体验(从车上摔下,掉进水塘,踩塌屋顶的椽子等)成了我终生的收藏,隔一段时期它们又会像幻灯片一样回放。而我自己在片中,永远是那个夏天穿无袖衫,瘦骨伶仃的小孩,目光迷茫。
如今真的魔鬼是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还在不遗余力地扮演他。一旦结缘,终生相伴。无论我已经走得多远,那山间某地的林涛,依然如我孩童时代那样呜咽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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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我从10岁就开始记日记,但记了没多久就停止了,中间断断续续又重操过旧业,但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下来。我在日记本上面写的字工工整整,我下决心要把心里所想的事全记下来。可是过了不久,我就发觉记下的东西没什么大的意思,还有点做作。因为一些模糊的念头自己也是很没把握的,而用当时那种水平不高的、多少有点夸张的文字将其固定下来之后,过一段时间来看,就觉得幼稚,没有意义。
我读到小学时写的那本日记,那里面大部分都是流水帐,像是为了应付老师而写的作文。这同那个时候的小孩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我对自己是有要求的,并且这种要求是持之以恒的。某一天,我写下这个句子:“早上一定要锻炼半小时,以跑步为主,下雨跳绳。”我又写道:“每星期做一件好事。”这些要求都是我痛下决心之后写下的,日后便一定会照着去做。写日记,我没有对自己撒谎的习惯。但是我却没有感到那是一种心灵的需要,所以我整个青少年时代只有一本日记,里面起先是老师布置的作文,后来就自己写,总共写了半年的时间。其中稍许有点意思的就是记录了大弟的死,记录了我养猫的事。
我想,大概因为我是那种晚熟的类型,对自己写下的东西完全没把握,也没很大兴趣吧。我是混混噩噩的,我也不自觉地有过很多冥思,但在那种年龄,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样将它们记下来,也没有产生记这些东西的念头。
青年时代我又尝试过几次记日记。一般是记录我所读过的书,我交的朋友,我的情感上的困惑等等。不知怎么,现在回忆起来觉得很浅薄。也许那个时候我正充分发挥着自己浅薄的那一面吧。另一个我还没有成形,还没有出来,它被保护得很好,几乎完全在我的文字里不露痕迹。也许是对自己不满,更多的是没感到心灵倾诉的需要,每次我都是没写多久(一两个月?)就放弃了。那个时代,如果一个人不记日记,是没有别的地方去倾诉的。我就这样一直没有倾诉地生活着。为什么呢?应该说是没有找到开启心灵的钥匙吧。传统的记日记的方式显然是无法开启我的心灵的,这个方式同自己拉不开距离,人就老是站在表层的自我的立场上说话,那种立场是不能让魔鬼现身的,充其量也只能记下某些痕迹,而且是无意识地记下,所以也就不可能有一贯性。我没有用文字记下我的心灵变化,但是我还是时常进入冥思状态,并且时常感到某种古老的情绪的冲击,并因了这冲击而产生伤感、惊悸……
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记日记的方式——写小说。的确,我的小说就是心灵日记,这个日记记下的东西同表面的时间没有多大关系,那里头的时间是属于心灵的。一旦开始小说的创作,我就停不下来了。我写下的东西对于意识到的这个我有种强烈的反作用,我里面的东西拉动着一切,而这个意识到的我也仿佛就是为里面那些东西而存在的。开始时我不太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感到强烈的倾诉的需要,远远超出了一般人记日记的热情。我每天都写,一天不写就心里不安,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岔开我的写作。啊,这种活动是多么的幸福啊。从此我活在我的写作中,我就是我的写作,再也不是别的!我的开拓向着我的冥思,我的古老的领地挺进着,所有那些在生活中不时显露出凤毛麟角的“好的故事”,全都在这奇异的活动中现身了,随着每一次力的爆发,越开拓,就越有广阔的前景!我感到自己在进行一种难以言说的事业,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依仗——只除了心的律动。这是怎样的一颗心?我不知道。我不知疲倦地写啊,写啊。我正在画出它的图案,这个图案是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