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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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智慧-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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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韧性战斗的哲学,主要是指对于旧的社会制度与黑暗势力对于人和人性摧残压迫所采取的生命选择和心理姿态。基于对改革中国社会艰难的深刻了解,对于五四以后青年抗争黑暗势力过分乐观与急燥的观察,鲁迅以一个启蒙者独有的清醒,提出了长期作战的韧性哲学。他说他佩服天津青皮的“无赖精神”。他主张同敌人战斗中,要坚持“壕堑战”,尽量减少流血和牺牲。他告戒人们:“正无须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韧性的战斗”。(《娜拉走后怎样》)《野草》开手第一篇《秋夜》,暗示传达的就是这个思想。这篇散文诗用秋夜的景色与氛围,暗示了两种势力的对峙与斗争。在一个充满严霜与寒冷的秋夜里,“奇怪而高的天空”象征了强大的黑暗势力,它以无比的威严统治着大地,任意摧残蹂躏着那些可怜的野花和小草。而那两株象征抒情者自己精神的枣树,脱尽满身的叶子,落尽了一树果实,身上还带着打枣竹竿所带来的皮伤,最长的几枝枝干,却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即使鬼闪眼的天空,害怕的不安了,要逃离人间了,而这一无所有的枝干,却仍然天空一意要致他的死命。它在胜利中发出笑声。他看到小花瑟瑟发抖地做着春天就要到来好梦,看到小青虫为追求光明扑向灯火而烧死。在自己抽烟的烟雾缭绕中,他默默地祭奠那些青翠精致的英雄们。鲁迅是想告诉那些或做着好梦或轻易献身的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倘荆棘非踏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这就是我之所主张‘壕堑战’的原因,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两地书·四》)
  《过客》中,这种韧性战斗精神象征的枣树,变成了一个倔强跋涉者的动人形象。用短小话剧形式写成的《过客》,一直被公认为是《野草》的压卷之作。据鲁迅自己说,对于“过客”的形象在他心里已经酝酿了十余年的时间。这里包含了鲁迅自辛亥革命以来生命经历所积蓄的最痛苦也最冷峻的人生哲学的思考。他在这里是想告诉人们,自己和一切清醒的启蒙者拥有的永不疲倦的探索精神,乃是人生道路上最可宝贵的韧性战斗精神的精髓。《过客》的主人公,那个在充满黑暗与荆棘的道路上长期跋涉,疲惫不堪而“困顿倔强”的“过客”,凝聚了鲁迅自己和许多启蒙者最辉煌的精神特征。他自生命开始,就与旧的世界决裂,向新的世界作永恒的寻求。他走了许多路,“脚早已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他在极度的劳顿中,来到了一个人生道路可以憩息的地方。他可以在这个地方停止下来,不再前行。但他对于旧世界的决绝态度与对于理想的执着追求,让他毅然拒绝了老翁的让他“回转去”的善意劝告。一段心灵深处的大搏战于是展开在我们眼前了:
  翁——……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略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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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野草》的生命哲学与象征艺术(3)
翁——那么,你,(摇头,)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
  他婉谢了女孩馈赠的裹伤的布片,拒绝了老翁对他的善意的劝阻,明明知道前面不是野百合花野蔷薇的烂漫的鲜花,而是荆棘与坟墓,是人的生命的终极——死亡,还是“昂了头”,奋然地向前走去了。散文诗《过客》的价值不在它的最终结果,而在它的寻求探索人生道路的过程。全文诗意盎然的对话安排在构思巧妙而完整的结构里。诗剧里的老翁,是一个拒绝了前方声音呼唤停止了生命跋涉的颓唐者象征,也是过客自己内心深处另一种声音赋形的象征。诗剧里的女孩,与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的一心“做着好梦”的善良美好而天真烂漫的青年类似,也与青年时候的鲁迅自己有着同一的精神血脉。他们三个互相联系和映衬的形象,构成了觉醒了的近代知识分子不同生命走向的一个完整的精神链条:过客如果在人生跋涉的道路上休息下来,结局怎样呢?那就是老翁的生存状态。过客没有踏上艰难人生跋涉之路的清醒而沉醉于梦一样的烂漫,又会怎样呢?那就是女孩形象的内涵。在写完《过客》两个月后,鲁迅在一篇文章里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华盖集·北京通信》)鲁迅这段内心自白,以浅显的理性的语言揭示了《过客》深层次的形象的蕴藏。
  《这样的战士》、《淡淡的血痕中》,或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或是愤慨于“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的声音,也都能在具体现实斗争事件的关注与介入中,进行诗性的想象与升华,抒发和赞美了一种永无休止、永远举起投枪的生命哲学。比起《秋夜》、《过客》来,少了一些形而上层面的宏阔性与隐藏性,却多了一些生命体验的穿透力与沉重感。这样的抒情里更带了鲁迅自己出离愤怒的流血的声音:“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如果将这段诗意的语言,与《秋夜》描写的枣树同夜空搏斗的情景,对比起来读,似乎可以看出他的生命哲学从形象隐藏到直接吐露的一以贯之的精神痕迹来了。
  与前面韧性战斗哲###系的,是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反抗绝望的哲学,是鲁迅转向自己内心世界进行激烈搏斗时产生的精神产物。所谓的“反抗绝望”,并不是一个封闭世界的孤独者自我精神的煎熬与咀嚼,而是坚持进行叛逆抗争中感受寂寞孤独时灵魂的自我抗争与反思。它的产生与内涵,都与现实生存处境有深刻的联系。《过客》刚刚发表一个月后,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读者,来信询问这篇散文诗的命意。鲁迅在回答中就提出了自己“反抗绝望”的思想命题:
  《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但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书信·致赵其文》,1925年4月11日)
  “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的“反抗绝望”的生命意志,自觉悲壮而更加追求,这些说明非常清楚地揭示了《过客》思考的生命哲学的精神内涵。这种属于鲁迅独特拥有的生命哲学给他的作品带来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这种反抗绝望,具体的说,就包括了《野草》中那些心灵自白性的作品。它们解剖内心的虚无思想情绪,书写希望与绝望矛盾消涨的历程,展示与孤独心境搏斗的告白。《影的告别》是《野草》中最晦涩也最阴暗的作品。影向形诉说自己前来告别的原因,就满带着绥惠略夫式挑战世界一切的虚无观念:“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愿跟随你了,我不愿住。”它不愿被黑暗吞没,也不甘心为光明所消失,甘愿彷徨于明暗之间的境地,以黑暗和虚无为自己唯一的精神拥有。它最痛苦也是最痛快的选择,是在黑暗里无声的沉没:“我愿意这样,朋友——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以自己的沉没,向虚无和黑暗作最后的悲壮的抗争。《求乞者》抒发了在冷漠无情的社会里,对于奴隶式求乞行为的厌腻,疑心和憎恶。“我将用无所为和沉没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这种自我求乞的臆想,也是一种反抗绝望哲学消极形态的表现。《希望》是将“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表现得最充分也最直接的一篇。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鲁迅这样说明道:“因为惊异于青年的消沉,作《希望》。”这篇散文诗传达了鲁迅内心深处无法排遣的双重的寂寞感。它有惊异与青年的消沉的期待的寂寞,更有惊异于希望破灭产生虚无后的自我寂寞。这是因为,自己在与暗夜的肉搏中,已经逝去了“悲凉飘渺的青春”,而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他用无可奈何而又缠绵悱恻的调子,倾诉了自己这种发自心灵深处的痛苦:“我只得由我自己来肉搏这空虚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只得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借用裴多菲的诗句,发出自己抗争绝望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悠长,那么的充满了内心极度的痛楚。我们甚至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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